第1章 程意其人

小说:故国无帝姬 作者:郭初筵
    东风道上这一家店面比同街相邻的店几乎大一倍的客栈,门前的石阶因为年数久远又常年被熙熙攘攘的人流踏来踏去,石阶边缘已经变得有些光滑反光。这店的门框上方置放的门匾用鎏金书写的四个正楷大字“云和客栈”,也被常年穿梭在东风道上的风尘蒙上一层岁月的灰暗,不过门匾的模糊暗淡也丝毫不影响云和客栈前门庭若市。

    东风道地处东越都城临安的西城区。众所周知,西城区不如东边繁华有序,东城住的都是官吏王爵或达官显贵,即便是一些小门小户也透露着一股知书达理的良家气息。不像西城,除了一些官阶低微的官吏府邸,就剩赌坊、黑市和许多暗娼,人员杂乱,治安马虎。

    又由于这鱼龙混杂中充斥着多数的粗鄙之人和颠沛江湖之士,连街上的行人好像都比东城的多几分慌张,时刻担心着路上发生的什么突发性的事件波及到自身。

    云和客栈是除了更偏僻的悦客楼之外西城最大的正规客栈,价位也低,在这落脚的也多是身带动荡流离气息的外来人士。

    午时正是打尖的高峰期,店中小二端着上菜的盘托跑进跑出,客栈一楼大堂的各个饭桌上有人推杯换盏与同伴大声笑谈,有人埋头吃饭,有人等饭菜等得急了边喊着‘小二哥’边不耐烦地用筷子敲着茶杯边发出刺耳的脆声,小二在远处应着,那人背后也传了来一声呵斥‘别敲了!吵人不吵!’

    因为客多,桌位有限,吃饭的食客只好与不相识的人凑桌。跑堂的只顾着上菜,上一桌客人留下来的剩饭碗也来不及收走,由下一桌客人自顾自地往自己前方一推,只留下自己胸前一块足以放下碗筷的空间。

    店内容着的这些嘈杂之声和脏污的环境与静雅的云和二字形成讽刺的反差。

    二楼便是住客的房间了。

    云字三号房里一个清瘦的青衣书生正伏案看书,楼下的叫嚷声刺入他的耳朵让他蹙起眉来。他同屋的书生把书往桌上一拍,重重叹了口气,抱怨道:“日日到了午时便如此吵闹,这门竟一点也不隔音,若不是这便宜,谁想天天受这等折磨!”

    他转过头看那青衣书生仍在看书,等了片刻见他也没有搭话的意思,便站起身来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道:“李兄,外面这么吵也看不下去了,不如先去吃饭吧。”

    李桓即便是自己还想继续看,但听他这样说了,便也答应,放下书和他一同下楼去吃饭。

    二人下楼一看也没有可坐的位置,便想着先向小二要了两碗素面再寻位置。因为他二人早就住了一些日子,小二早已认识二人,他们为省钱在这只吃素面,小二对他们也没有好眼色,敷衍地应了一声,那语气不像是会好好记住的。

    两个书生也心知肚明现在的客人多,后厨自然是先给别人上菜暂时顾不得他们,平日只有他们占了两个座位,小二为了把二人打发走腾出位置,才会紧赶着给他们上面。

    于是二人站在两个快吃完的客人一旁等着。

    刚开始来的时候两人脸皮薄,像站在一旁等他人吃饭这等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可如今在临安住了这么长时间也渐渐磨平了那无用处的读书人的尊严。

    那桌人自然也是拼凑一桌的异路人。吃饭的大多都是漂在路上的,见惯了世俗风霜,即便是陌路人萍水相逢也能随意聊上两句。

    李桓二人立在一旁自然也听着他们的交谈,入耳两句话他们才发现客栈的掌柜潘九也坐在那。

    潘九一向最爱说说闲话嚼嚼舌根,尤其是得知了一些新奇秘闻,他是绝对忍不住的,总要找人倾吐才算舒服。

    那潘九长得肥头大耳,一身笨重,一双三角眼却冒着犀利的精光,一张嘴也是伶牙俐齿。只见他手握一个一拳之大的小玉壶,大拇指一边缓缓地摩挲着玉壶一边与同桌的人谈笑风生,不知有人提起来什么敏感事件,勾起潘九的话茬子,他把放在桌上的胳膊抽回,身子凑近众人,压低了声音道:“还敢去赌坊!诸位不知道吗,这几日隆华赌坊清静多了,程四这么一闹可比官府的那些禁赌令管用!”

    邻桌的另一个人听到‘程四’二字立马转过身凑过来好奇道:“哎哎,我前几天出了趟门,这程四又干什么了?”

    众人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神情都想充当传授者,几人同时开口,最终被潘九洪亮而流利的陈述抢下话语权。

    “前两天程四在隆华赌坊抓到一个出老千的。你说说这厮唬谁不好非去招惹那冤家,真不知道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那邻桌的人带着猎奇的心紧接着问:

    “那后来呢?”

    “后来?以程四平时的为人自然是一顿毒打,听说拿碗口那么粗的棍子先是把腿打断了,然后拖到大街上又被几个仆人用鞭子抽了个半死,血都把赌坊的门口染红了,这么些天了都没人敢去了,那出老千的估计不死也得残废。”

    众人咂舌,想像着血染满街的画面一时间嘴里的饭都咽不下去了。

    人们惶恐的表情是给潘九绝妙的反馈,他正得意地嘬了一口茶,站在一旁的书生突然问道:“这程四如此霸道蛮横,官府竟对此事不闻不问吗?”

    潘九一直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的这二人,他当然也认得他们,一个叫李桓,一个叫王临,是从外地赶来参加国子监的考试的。

    本来只有士族子弟才有资格在国子监学习,但是本朝皇帝为彰显广纳人才的爱贤之心,通过变法允许寒门学子每年三月份与世家公子一同考试。与那些必定能入国子监的士族不同,只有他们的文章被国子监的任何一位大儒看中,才能以他的门客为名在国子监内读书。

    每年三月份都会有外地的书生来到临安,但能留下的寥寥无几,皇帝革新此政策之后的二十年中,入了国子监后在朝中为官的也只有两三个人而已。

    即便这样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后继者苦读数十载来这龙门一跃,这一线机会已经是跳脱出原有阶级最容易的路子了。

    问出这话的是王临,潘九本来没想理这两个穷鬼,但是当着众人的面还是有必要装起礼节来,他笑着答道:“公子初到临安有所不知啊,这个程四可是临安城的祸害,谁在大街上遇见他都得躲着走。”

    王临接着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怎的叫人如此骇怕?”

    桌上另一个人咽下嘴里的饭答道:“程四是潞王府的四公子。”他说到‘潞王’二字时刻意压低了声音。

    “他名叫程意,字意之,今年十九了。人们背地里都管他叫‘浑四’,这人行为怪癖,性情古怪,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打人骂人从来不讲理。重要的是无人管教,才教这泼皮无赖祸乱临安。”

    李桓一直听着,他对这些坊间琐事没多少好奇心,远处的一张桌位已经空出来了,他想叫王临,只是看他听得饶有兴致便没有打扰,现在听见他们说到潞王,李桓便看向他们,留心起来。

    潞王是当今皇帝的六弟,亦是朝中重臣,几年前面临北凉向东越的挑衅时,潞王即便是以少对多也始终站在主战立场。还有支持于己不利的轻徭薄税更让李桓对他非常敬重,加之他的三公子程悠作为国子监设丞董颐的爱徒一直让他羡慕钦佩。他这次来国子监考试也是冲着儒学大师董设丞而来。

    潘九接着说:“各位说说,这些年程四干过的孽事桩桩件件哪个不是罪大恶极。就说一年前在青楼被人哄着误食五石散,一怒之下把整个青楼烧了,祸及整条街,死伤不计其数。结果呢,他在刑部大牢就待了一个晚上,连头发都没乱一下,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座中其中一人忿忿道:“这潞王爷也是个稳重之人,可叹生了这么个罗刹,因着潞王的庇护,这厮祸害百姓欺凌弱小,却未受过任何谴责,天理不存啊!”

    潘九冷笑一声道:“还不是因为潞王妃生他难产薨逝了,所以潞王对他极其偏爱。要我说啊,程四就是天生的煞星,定是命里带煞才会出生便克死自己母亲,有娘生没娘养,亏得潞王还当个宝贝宠着!”

    旁边人附和道:“唉,我瞧着不光是他命里带煞,就连他娘也不是福全之人,你想想一个中人之姿的婢女,若不是她一朝飞上枝头成了王妃,潞王何等风姿毓秀怎会生出这么个孽畜!”

    众人纷纷附和着,你一句我一句,骂的好不痛快。

    李桓眼见众人吐出这么多诸多恶毒的话,他与程意没有什么交集,虽然也不耻他的作为,因为对潞王的敬重,也听着这些话越发不可入耳了便开口提醒道;“即便他有诸多不对,我们当众谈论他人高堂终归不好。”

    他不知道在众人集体骂得酣畅淋漓时,他的这句话直接把矛头引向自己。

    “哟!”潘九正看这二人不顺眼,李桓看着潘九怒气渐起向自己投来攻击性的眼神有些后悔自己的话。

    潘九一对三角眼如刀一般地剜了他一眼,便看向别处笑着说:“这位公子未曾受教过那孽障的蛮横,自然能束之高阁装正人君子,若你怕我等的污言秽语污了公子的耳朵,大可不听。只不过若是哪天倒霉遇上了那瘟神,回想起自己今日为他说话只怕公子会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众人大笑。

    话里话外的挖苦和蔑视让李桓在众人面前头有千斤重一般怎么也抬不起来,他脸涨得通红欲转身回房,潘九眼珠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用腿挡住他的去路,抬脸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说道:“瞧瞧这副穷酸相,脑子里尽是攀龙附凤。前日里不知怎的又搭上叶侍郎府的小姐。”接着发出一声怪笑。李桓听到他提起叶家小姐,脸上发热,又羞又怒道:“你别信口胡说,悔他人清誉!”

    潘九看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的,来了兴致,遂站起身来,因为身量短小,只得抬着头对李桓怪腔怪调地说:“刚刚大言不惭地为程四那孽畜说话,你还在乎什么清誉?”

    他上前一步装模作样地掸了掸李桓肩上的灰尘,“听闻那瘟神素来有龙阳之好,李公子芝兰玉树,不妨自荐枕席可比苦读前途光明啊!”

    李桓听了这话,饶是素来脾气温和,他也忍不住推搡了潘九一把,潘九身形矮小笨重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玉壶滑出手去掉在地上摔碎了。

    潘九被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推倒,一时羞怒交加,客栈里一个杂役立马把他扶起来,他站起来立马还手打了李桓一拳。

    “你这穷酸!老子也敢推!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的人!”

    李桓被重重打了一拳嘴角渗血,众宾客也无人拉架全津津有味地看李桓怎么自作自受。

    与他同伴的王临此刻竟还在想着什么‘叶侍郎府’,还盘算着一会儿问问李桓是怎么回事,现下见他被人打了,怕波及到自己,也不敢替李桓出头,只能怯怯地看着这边。

    潘九招来几个杂役把他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潘九站在一旁骂咧咧着,“你这傻子,一点也不懂得看脸色,这次叫你长记性,下次想清楚再说话,你给那孽障说话就别怪有人将仇怨报在你身上!”

    潘九呼哧地喘着气,还觉不够解气又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正欲再骂,谁知背后传来一个清细的声音。

    “哪个孽障啊?”清脆懒散的声音自门口发出迅速传满大堂,钻到每个人的心里生生揪出了战栗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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