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菡出了正房,站在门前台阶上,只见院里分作几拨,站了一圈人,云书云雁和钟夫人的两个大丫头橘花萍花站在最前,院子中间放了条板凳,王婆子被两个婆子按在上面,一个婆子抱着板子站在地下。
云书这几年帮钟菡办事,很是积了些威信,刚刚训了几句话,此时众人都静悄悄的,那王婆子被这阵势一唬,也不敢乱嚷了,一时满院子人都偷眼瞧着走出来的钟菡,只见钟菡慢慢地扫了一眼众人,开口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坏了规矩,就要处置。方才云书已将王婆子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往小了说,她藐视主子,往大了说,这叫以下犯上,这是什么罪名,不用我多说了吧?”
众人缩了缩脖子,都不吭声。钟菡继续道:“你们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想来你们也不怕我知道。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有分寸的人自然有分寸,听不进好话的人,我说了也是白说。我只说一句:无论我将来嫁到谁家,有没有造化,你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是握在我手里的。我若落不着好,你们也别想落着好。”
钟菡说罢,转身回房去了。云书走出一步,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打!”
那抱着板子的婆子不敢怠慢,立即噼哩叭啦实打实地打了下去,打得王婆子哭天喊地。云书只觉心里出了一口恶气,与云雁相视一笑。
处置完了王婆子,钟菡陪母亲吃了饭,方回到自己院里。云雁便上来说道:“小姐,派去跟着那两个无赖的小子回来了。”
钟菡道:“叫他来回话。”
云雁吩咐下去,不一时便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进来,在帘子外请了安。
钟菡便问道:“你瞧见那两个人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见了什么人,一一告诉我。”
小厮道:“回小姐的话,奴才远远地跟着那两个泼皮,一直跟到城南的河边,那里没什么人家,有一处乱树林,那两个泼皮就在树林边上歇下了,奴才怕他们发现,不敢走近,也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等了一会儿,突然就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公子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将他二人一顿好打,他二人挨不住打,便嚷嚷起来,说是受人指使来小姐跟前闹的,那公子便叫他两个细细说来,之后奴才就听不清楚了。那两人说完了,那公子便揪着他二人说要送官。奴才原想跟着的,谁知那公子忽然回头往奴才这边瞧了一眼,奴才便不敢跟着了,就回来了。”
钟菡听他说“十七八岁的公子”,便突然想起来,那两个无赖被她赶走时,站在屋檐上面叫好鼓掌的那人,可不就是在香积寺遇到的那个,被她随手一指说要招婿的少年么?
她便问道:“那位公子是个什么模样?”
小厮道:“穿一身粗布衣裳,背着个旧包袱,瞧着面生,怕是外地人哩。”
钟菡听他一说,便跟那人对上了,心里不由惊疑道:那人几次三番与她遇上,是巧合,还是她之前那句话被他听去,他有了心了?
钟菡一面思索,一面打发小厮下去,凝神细想半晌,叫云雁道:“去请罗妈妈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紧事,不要叫娘知道。”
云雁去了。这里云书想了半晌,说道:“小姐,刚才那小厮是王婆子的干儿子,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那少年替钟菡打抱不平,虽说二人之间没有什么交集,但若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番,只怕连累小姐清誉。
钟菡微微笑了笑,道:“不用担心。”
云书见小姐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放下心来。虽不知小姐打的什么算盘,但她知道小姐做事从不留后患,说不定是有其他用意。
涟州往北,过了江,就是历州。此处人烟阜盛,水陆交通方便,来往商旅甚多,城中客店酒楼也是鳞次栉比。
临江的一座酒楼名为江上楼,是个观景游玩的好去处,要进来这里,自然价钱也是不菲的。
二楼临水的一间客房里,正有两人吃酒谈笑,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那布衣简装的少年。他对面坐着的是个穿着打扮极富贵的公子,跷着脚拿着银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正饶有兴致地赏江景。
那少年自顾自地大口吃饭,边吃边说道:“等会儿吃完我还回涟州一趟,呆几天再走。”
那富贵公子瞟了他一眼,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说道:“怎么着,你还非要瞧着人家姑娘顺顺当当嫁了,你才放心?”
少年灌了一口茶下去,说道:“她一个弱女子,前有狼后有虎,从夫家到族亲全都在打她的坏主意,我没遇上也就算了,既然遇上了,哪有不管的道理?前天抓的那两个无赖就是她家的族亲指使来闹的,我瞧啊,这后面肯定还有事。”
那富贵公子便笑而不语,只瞧着他。少年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就看不过一群人欺负一个姑娘,怎么了?反正也耽误不了圣上交代的事。我跟你说,回去可不许跟人说三道四,人家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许带累人家的名声。要不然,我就跟圣上告状,说你往历州一呆就不走了,天天吃喝玩乐,只派我到处跑腿。”
“哎呦,你小子长本事了,会威胁人了?”富贵公子眉毛一挑,“你找郡主都没这么尽心尽力,还有脸说我?我这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你个武夫懂什么。”
少年道:“你是运筹帷幄,我可差点没跑断了腿,这一个月围着历州跑了大大小小十来个大小村镇,我怎么不尽心了?反正回去圣上问起来我可有话说,你这天天往这一坐不是喝酒就是看天,我看你有什么话回。”
少年说罢,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拾起包袱说道:“行了,我走了,你这个运筹帷幄的,就好好想想回去怎么交差吧。”
四月初五,是钟菡出嫁的日子。
出嫁前这一夜,母女两个便躺在一处,也未曾合一合眼,钟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从钟菡幼时的光景,直说到钟老爷去世。
钟夫人说着便忍不住垂泪,道:“原想着爹娘能护你一世周全,谁想到天不遂人愿,倒叫你小小年纪便担起家里的担子来。好歹你如今终于嫁了,虽说不是十分的称心如意,却也不差了。只望阿训将来好生待你,倘或他有造化,再进一步,我儿便是个官夫人了,爹娘到了地底下,也能瞑目了。”
钟菡将头埋在母亲怀里,低低说道:“女儿只是可惜,钟家这份家业,是爹辛辛苦苦挣来的,却没能传得下去。若我有个兄弟,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娘也能有个依靠。”
钟夫人长叹口气,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当年我也曾劝老爷再要一个儿子,好歹不叫他绝了后,你爹却说子嗣事都是天意,我们夫妻本没有这个缘分,意外得了你这个女儿,已是上天垂怜了,便只想一心一意好生养着你,将来这家业都与你做陪嫁,叫你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过了这一生。”
钟菡柔声道:“爹娘待女儿的心意,女儿都明白。”
钟夫人摩挲着她的头顶,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转而与她说起将来在婆家如何与婆婆丈夫相处、如何持家立身的话来,钟菡都一一应着。
这一夜话说到天光将破,门外已有下人们轻声走动的声音,看看便要起床梳洗了。钟夫人也不待叫起,便催着女儿起来,要下床时,却又迟疑了,将女儿拉住,犹豫再三,方说道:“菡娘,你须得记着,无论爹娘做什么事,都是为着你好,倘若……倘若将来你觉着娘有哪里做得不对的,你也要体谅娘一个做母亲的心。娘不盼你大富大贵,只盼你能无风无浪的过一辈子,就做个平常人就好,你能明白娘的苦心吗?”
钟菡凝眸望着她,有那么一瞬似乎望见她眼里许多未尽的话来,却未多问什么,只是柔顺地含笑道:“女儿都明白。”
天光未亮,钟家上下便都忙碌起来。自去年钟夫人病后,钟家宅子已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梳头娘子前一晚便在钟家住下,这时候便已过来替钟菡净面梳头。下人们都穿了新做的红衣,一时堂中院内,一簇簇地红装来去,人人都打迭起一副笑脸来,当真是喜气洋洋,虽是人口寥落,却也十分像模像样了。
钟夫人这一日格外精神,早已枯槁的面色竟也有了光华,穿着一身喜红也未衬出憔悴来,整个人神采奕奕,连眼神都透出光来。
附近的邻居街坊一早得了钟家的礼,早早上门来道贺,罗妈妈和大管家一道在外面支应着,才招呼上客人,便见钟夫人也出来了,打扮得端庄富贵,精神饱满地与众街坊周旋应酬。
罗妈妈瞧着她这样子,想着大夫的话,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似的光景,那心里便忍不住心酸,却又不敢露出半分,便借口去照应小姐,进了内室去瞧钟菡。
钟菡已梳好了头,绞好了面,妆也差不多了。云雁云书左右伺候着,见罗妈妈进来,便笑着请梳头娘子且去歇歇。
钟菡便问道:“外面来了多少人?”
罗妈妈道:“四邻乡亲瞧着都到了,铺子田庄上的管事也都带了人来,还有跟咱们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家,有亲自来的,也有派了人来的,都安排下了,夫人在外头应酬宾客,大管家招呼咱们家下人,下人们也都没有不妥当的,小姐放心吧。”
钟菡又问:“母亲瞧着精神可还好?”
罗妈妈想了想,道:“比前些日子都健旺着呢。”
钟菡听了便明白了,沉吟一时,说道:“今日娘必是要妈妈跟着我过去的,倘若顺利无事,便罢了,若不顺利,妈妈便早些回来稳住了娘,别叫娘白担心。”
罗妈妈心里也揣着疑惑,备嫁这段日子,小姐表面上安心绣嫁妆,不问别事,暗里却瞒着夫人,叫她办了好些莫名其妙的事,说是多做些准备,防着将来有个万一。
如今听小姐这般说,罗妈妈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却又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应道:“小姐放心,夫人便交给老奴,便是外面天塌下来,老奴也必定护好了夫人。”
钟菡微笑道:“我信得过妈妈。”
这里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笑说道:“小姐,姑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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