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往事(上)

    明堂高殿,金碧辉煌。

    丰国皇帝丰恺然坐在高位上,局促不安地望着下首的中年人,时不时在袍子上抹抹手心的汗。

    燕丰非跪在殿堂中央,身影锥直,不摇不晃,如一杆青松立于寒冬。

    “用兵不利,致使凉州险些遭晋军毒手,还任由流言在城中流传滋长,丰非,你可知罪?”

    身着朴素灰布常服的中年男人低声呵斥,面上却毫无表情。

    “臣,知罪。”燕丰非抿抿唇,恭恭敬敬的低头拜了下去,“臣,愿领罚。”

    “鲁公,我看就不必了吧,丰非难得回京一次,风尘仆仆的,就不要难为他了。。。”

    “陛下。”鲁峥嵘站起来,恍若连绵山峦,“老臣说过多少次,身为帝王应当自称‘朕’,至于丰非。。。”

    他侧首望了望仍叩首在地上的燕丰非,语气又沉了几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鲁公!”皇帝一拍案几站起来,手按在折子上还在发抖,“朕以为丰非双目虽无法视物,却心思清明,先帝当年最是喜欢他,这次的事情定然不是他故意所为,应当是下属欺瞒他所至。”

    “哦?”鲁公皱了眉,“丰非,是这样吗?”

    “不是的。。。”燕丰非又磕了几个头,“都是臣的责任,请陛下责怪微臣!”

    “鲁公,丰非从小性子便善良,如今又这般维护下属,原因不言则明。”皇帝满意的笑了笑,“正应了朕的想法,鲁公,你看如何?”

    “既然陛下已经下了定论,那老臣也不好多言。”鲁公低低头,没再说什么。

    “那便好!”皇帝开心极了,干脆从高位走下来,亲自低下身扶起燕丰非,还亲昵的拍拍他的肩膀,“丰非,朕与你多年未见,今晚你就别想跑了,朕在侧殿设宴,定要喝到天亮!”

    “微臣,谢主隆恩。”

    燕丰非扑扑袍子,屈膝下去却被皇帝搀住。

    “又跪又跪!”皇帝朗声大笑,“难得见一次,这么懂规矩做什么?”

    “陛下。。。”鲁公皱皱眉,还未说出口,便被皇帝截住,“鲁公,朕知道你的好意,但朕与丰非从小长大,多年分别,就无需那些繁文缛节了嘛!”

    “微臣不敢。。。”

    燕丰非一撩袍子,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丰非,你。。。”皇帝撇撇嘴,似乎被扫了兴致,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微臣斗胆从凉州带来了海厨子,不知道陛下是否喜欢,今晚便试试他的手艺,如何?”

    “好,甚好!”

    皇帝拍拍燕丰非的肩膀,拉他起来,脸上充斥着孩子般灿烂的笑容。

    在黑暗里遨游了许久,身上虚虚浮浮的疼痛麻木似乎一点点的回来了,内里丝丝缕缕的泛着无力,连思虑都空耗过度。

    眼前大片的黑白交错,好一会儿才显现出床幛的轮廓来,看得头晕脑胀,她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隐约间,似乎听见了晋虢策的声音。

    “我很笨,不会跟你说什么好听的情话,也许我该弄一个恢弘的场面让你开心,但我是皇帝,皇位不允许我用百姓的民脂民膏来讨好我最爱的女人,沉璧,你懂吗,就算有一天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能为你穿孝衣,甚至不能在你死去的那刻陪你。”

    我不奢求。

    “沉璧,我太孤独了,既然你决定要留在我身边,就不要食言。”

    好。

    “你不准走,无论如何都不准。”

    好。

    周遭蝉鸣的声音渐渐清晰喧闹起来,刚刚的声音却慢慢消失不见。

    “阿策。。。”

    她伸伸手,摩挲着抓住了身边的人,却没有得到回答。

    “嘶。。。”

    她想要起来,胸口却像是被闷锤击中了般疼得了不得,只好慢慢的再躺回去。

    “阿策,我不奢求,不奢求。。。”

    掌心突然一颤,那人抽身离去,只留下淡淡的白梅余味。

    “卿卿?”

    她皱了眉,又唤了一声。

    远远的有人应声,轻巧的步伐踩着地板跑过来,似乎有点着急。

    “夫人,你怎么样?”

    沉壁握住她的手,在掌心里写了几个字。

    “放心,陛下已经走了。”是卿卿,是扮作岫玉的卿卿。

    竟然是他。

    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话已经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依他的性子,不咬牙切齿从她身上找补回来就不错了,竟然还会回来。

    沉壁睁开眼睛,床顶的纱帐都在恐怖的旋转,她干脆将眼睛闭上。

    滴漏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渐渐和心跳声重合。

    梆子敲过三响,却全无睡意。

    “卿卿。。。?”

    “我在。”

    “陪我说说话吧。”

    “哼。”卿卿似乎因为今天的事儿动了气,“姑娘这话说的,您现在可是夫人了,怎么还能用这种语气跟我们这些下人讲话?”

    “是我的错,好不好?”

    “别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哄我,我已经长大了!”

    “是是是。”沉壁微微一笑,心里却暖了不少。

    “姑娘,我一直不明白,你不是说要把凛军留给林玉娘吗?为什么又交给‘男人婆’?”

    “虽然家道中落,兰商再怎么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嘴上可要省一省。”她轻咳了几声,“这要从早些年说起了,想来我身边也就你一个心腹,我的事也不该瞒你。”

    “我的姑奶奶,咱能别每天都跟我强调一遍临终遗言吗?”岫玉咬牙切齿的笑,“我已经不想听了!”

    “我心里憋得难受,你就听我絮叨絮叨。”

    “成!病人最大,你说什么都行。”岫玉脸上摆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无奈样儿,沉璧抿了抿唇,轻轻勾起唇角。

    “我这一辈子挺糟心的。”她由着岫玉帮她垫好后背,慢慢坐起来,“我从小就过得很好,毕竟是生在丞相家里的小女孩儿,还是独女,家里人都宠着我,像是我父亲,简直宠得我无法无天了,连我那时候死了折子,他也就叹叹气,连一句重话都没讲过。”

    “我小时候简直就是在蜜罐子泡大的,直到六岁那年生了怪病,父母寻遍名医都无药可医,连宫里的太医都摇了头,母亲天天以泪洗面,父亲没有办法了,将我交给花间派的叔父,算是最后的希望了。”

    “没成想,我竟然真的活了下来,在花间派住了几个月后就活蹦乱跳的了,师傅见我性子虽然跳脱,却也难得的能静下来,觉得是个学武的好苗子,我就顺理成章的拜了师,在花间派留了下来。”

    “那时候吧,大师兄早年夭折,我不太知道,五公子耶律酩是我二师兄,他可宠我了,什么上树捉鸟,下水抓鱼,他从来都带着我的,我还有个师姐叫明静影,她是丰国定国侯明厚业的次女,我俩静影沉璧,一个擅长刀术,将一把玄鸣刀舞得半米之内无人能近身,一个精于剑术,将花间派百年来无人能学全的花间剑法学到最高。”

    “卿卿,你不知道,我那师姐的性格,真是差劲极了,我现在想来。。。咳咳咳。。。”她说得正兴起,猛然间被呛住,岫玉忙给她顺气,好半天她才红着脸平静下来。

    “这身子真是不顶用,要是静影还活着,定然会嘲笑于我的。”

    “她虽然出身世家,身上却毫无淑女风范,一天到晚疯婆子似的拿着刀找人比试,我那时候连剑都被她砍断好几把。”

    “这样的平静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她定了定神,脸色凝重起来,“我十一岁那年,丰国还未改国号,那时候还称作燕国,燕国同晋国交恶,战争频发,花间派地处两国交界,无缘无故被波及,那一日,我倒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还在后山玩儿,一回去就看见二师兄躺在大堂中央,双膝具断,人事不省,静影摔倒在血泊中,已然断了气,师傅被残忍杀死,尸首都残缺不全,一整个花间派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我那时候才十一,满眼的血红,真是人间炼狱。”

    “现在想来还是觉得触目惊心,后来就被人打晕下了毒,大概是看我一个小姑娘,一刀两刀就死了,没什么好杀,干脆来试试天下奇毒的威力,他们没想到我中了毒还有力气能使出花间派的绝学,七十二剑招杀死他们,一刀刀一寸寸,我也算报了仇。。。”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被救了,一整个花间派,三百来口人,就活了我和二师兄,二师兄永远被困在轮椅上,而我,也只能拖着常年被□□蚕食身子过活。”

    “躺了一年多以后我才醒来,那时候才知道,我是被救了。”沉璧按按额角,脸上露出一丝疲色,“竟然是鲁公亲自上山将我俩捡回去的。”

    “鲁公。。。?!”岫玉瞪大了眼睛,“难道凉骑。。。”

    “嗯,凉骑九军就是鲁公一手建立,九军的旗主都是他的亲信。”

    “天哪!”岫玉骇得张大了嘴,“就凛军一脉就这么了不得,控制九军,那皇帝岂不是名存实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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