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姐捡来的孩子。
数十年前丰国乾州大旱，颗粒不收，偏又遇上乾州州府克扣灾款，乱加苛捐杂税，民众饿死无数，生灵涂炭。
我也在其中，一家子农村人什么都不懂，干巴巴的就知道跟同村的抢树皮，了了几棵树自然饱腹不了一州的饥民，我们一家四口开始跟着鼓动的人逃亡到别的州县，路上遇到不少打劫的，索性父亲年轻力壮会两手功夫，都还算能应付的了。
没成想，刚到了徽州，徽州州治居然紧闭城门，不放一个难民进入。
我们只能逃往更遥远的临安，路途遥远，又没有足够的干粮，赶路又风波不断，父母亲将仅剩下的干粮都留给我和妹妹，我将他们葬在路边。
过了没几日，便双双饿死在了去往临安的官道上，我只能一个人抱着还几乎不会走路的妹妹往前走，路上根本没有粮食，就算我每日取血喂她，年幼的妹妹也很快饿死在我怀里。
她长得实在太瘦太瘦了，脖子还不如我的胳膊粗，软软的小小的一个，总是喜欢嘟着脸，现在却躺在那里慢慢腐烂。
我实在绝望，心里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就躺在妹妹身边等死。
五日后，一辆马车发现了我，车厢里病弱的小姐让车夫把我抱进车里，颤着手给我擦汗换衣服，捧着叶子喂我喝水，嚼碎了大饼掰开我的嘴喂给我。
我当时只觉得十分安心，醒来的时候已经到达了凉州，后来我才知道，她叫人帮我收敛了妹妹的尸骨，埋在了那条官道边上。
一家人客死他乡，只剩我一个。
这里竹林大片，要是能吃，我就永远都不会饿了。
“来。”
小姐扶起我，把粥碗塞进我手里。
我不是故意的，但手哆哆嗦嗦的好半天才端住了碗，一碗白糯米粥温吞吞的散发着香味，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说实话，我当时真想吃点肉啊什么的，看着小姐衣着不凡，一定有肉吃，但是吧，又不好意思得寸进尺。
人家救了我的命已经很不错了，我还大言不惭的管人家讨肉吃，是有多不要脸才能做得出来啊。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微微一笑，把调羹转到我这边，“丰非不让你吃太油腻的，一路饿过来，怕身体受不了，过几日你恢复些，想吃什么都可以。”
我点点头，没用调羹，咕咚咕咚把粥都倒进肚子里。
她又递过帕子，我接过来觉得帕子太干净了就没用，藏在袖子里，她看见了，从我袖子里抽出来给我擦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侍女了，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放心。”
我眨眨眼睛，猛地点点头。
跟着这样的高贵的小姐，一定有饭吃，一定不会饿死的。
她似乎被我的表情取悦了，轻轻的笑出声来，真心好看，像是老家暮落时的夕阳，美极了，我看得呆了。
“你叫什么？”
“乡下人哪有什么名儿，我娘一直唤我卿卿。”
“那以后我也叫你卿卿，可好？”
我点点头，但肚子里还饿，就不管不顾的拽了她的衣袖，本以为这个娇小姐定然会觉得我脏，会嫌弃的甩开我，没成想她竟然停下来静静的听我说话。
“能再给我一碗吗？”我的声音有点嘶哑，她目光里透出不忍，“当然，你等等。”
我觉得我应该是被好人捡到了。
我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大片绵延的竹林环抱一泊冷潭，潭水常年温和如初，春光晕在潭水里，波光潋滟。
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大夫，他虽然脾气很好，但是也是分人的。
我隐隐觉得他有点可怕，所以平时没事儿的时候都腻在小姐身边，一瞅见他就往小姐身后躲。
来这里久了总不好意思白吃白住，虽然小姐不在意，但我还是鼓起勇气问大夫要了晒晾草药的活计，每天早起把各种草药晒开，黄昏收起。
一手的药草味道，我拍了拍手，揉揉腰站起身来，院前摆满了铺好药材的竹筛子，我今天早上的活儿算是结束了。
小姐正站在溯元潭旁，一袭月白衣裙，素带束腰，青丝落在背后，垂于腰际。
清透如玉，病弱的身躯静立于此，透出些许玉璧清冷的质地，唇色极淡，大概是出于病重。
目光远眺，宁和安然，眼底融化了一泊涟漪，似乎在思念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神色露出半分沉思，眉眼深深几许，几乎忘穿一丛翠色竹林。
后来才发现，大夫静静看她的时候，也是相似的神情，只是她从来都不曾注意。
小姐身子实在很弱，一开始她无声无息的晕倒的时候，我被吓得不轻。
好好一个人，刚刚还在跟你笑着说话，呼吸之间就变了脸色，痛苦不堪的软倒在地，无声无息的颤抖。
我慌里慌张的冲过去扑倒在她身上，哭得鼻涕眼泪都抹上去了。
还是大夫镇定，他直接把小姐往溯元潭里一丢，然后一碗药灌下去，不消一时半刻她就醒来了。
只是悠悠醒转的小姐躺在波澜潭水里，眼底空洞的如同幽幽寒潭，静谧无波。
她总是静静的望着水波涟漪，轻轻的叹息。
小姐吐血和晕倒的次数简直令人发指，被吓得多了，我也开始淡定了，她一晕我就直接给她换了衣服丢进潭水里，再叫大夫来熬药。
对于这样的习惯，我实在很悲伤。
第一次打定心思跟着的主子竟然是个药罐，而且还是个明显就命不久矣的药罐。
我以为大夫和药罐小姐是一对儿，但阿透说是也说不是，解释来解释去的，活生生给我弄糊涂了，啰嗦了好半天我才听出个大概。
原来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啊，但是，为啥啊？
我再问，阿透就说不知道了。
年后冬日，小姐带我去了临安。
大夫没有跟去，只是在送别的时候站在马车后面看了很久很久。
临安和溯元潭简直是两个太过极端的地方，一个繁华，一个安静。
临安，众多坊市连绵成街道，每个店铺不过几尺见方，中间留一条小路，禁止马车，只能步行。
每至早上开市之时，人潮涌动，声闻鼎沸。
小姐似乎有意识的在教我，但又不动声色。
凛香斋是丰国数一数二的香粉店子，就算是在皇家口头上都是有头脸的，小姐就是大东家。
主路东侧的店面坐北朝南，再好不过的铺面，小姐带着我进了最气派的大店。
刚刚踏进店里，就有站在一侧的伙计上前来招呼。
“不必，叫你们掌柜。”
小伙计打量了下我们，恭恭敬敬的带我们进了后堂小坐，还上了好茶招待。
半盏茶不过，老掌柜就迎了出来。
“大东家，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接手了南市的一家店面，照顾不周照顾不周。”
“董叔何必客气，我和卿卿只是想找个投宿的地儿。”
“小姐这话说的。”老掌柜捻须而笑，“怎么能让凛香斋堂堂东家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
这一声小姐自然是比刚刚那句客客气气的[大东家]近了很多，老掌柜脸上的表情也温和多了。
“我在城南早就买好了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小姐如若不嫌弃，就先住着，等我再寻好的。”
“董叔什么话，三进三出，我们两个小姑娘住着多浪费？”
小姐莞尔，站在一侧的小伙计看得痴了，差点儿踩到自己的脚。
“卿卿，还不跟董叔问好。”小姐扯着我行礼，“乾州大旱，路上捡的灾民孩子。”
“董叔。”
我规规矩矩的冲老掌柜呲牙笑。
“小姐捡个人都和旁人不同，看着眼睛里就有灵气儿。”掌柜的望着我的眼睛里多了几份同情和怜爱，“舟车劳顿了这么久，我派人驾车先送你们去宅子歇息，如何？”
“麻烦董叔了。”
“小姐这是什么话，折煞我啦。”
老掌柜摆摆手，胡子一翘一翘的，笑得很是慈祥。
这个，也是个好人啊。
生活慢慢的规律起来。
每日就陪着小姐见见凛香斋的各个掌柜，看看账面什么的。
偶尔还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大人物前来拜访，每一个都是恭恭敬敬的来见。
小姐的身份似乎不一般啊。
我就这么一直跟在她身旁，其实我伺候人很不好，慌慌张张的也不贴心，不是打翻茶盏就是弄脏小姐的衣服。
万幸小姐都不在意，日子一长，我也就适应了。
其实小姐一点儿也不难伺候。
常日只要备好了茶，别让她受凉，站在风口什么的，只要给她本书或者几件事儿，就能平平整整的过一整天。
我慢慢的也开始学看帐，天天跟在老掌柜后面儿跟小尾巴似的，学的却很慢。
毕竟不如书斋里出来的那些识字儿的，进度实在很慢，光学会用算盘就学了半个月，本来想着放弃，只是老掌柜教的耐心，不愿意就这么丧了他的关怀，只能咬咬牙固执的继续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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