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长忆

    这偌大的宅子乃是曾经的太子府,庭院种着白梅,香气弥漫,萦绕不去,似乎连衣物都沁上了白梅的香。

    那日和晋虢策交谈后,不知怎么的,就倦倦睡去了,次日醒来的时候,早就看不到他人影了。

    整个人缩缩在床榻边缘,一睁开眼睛就是帘帐和侍女怯怯的脸,第一次没有从撕裂般的头痛中醒来,虽然身体上箭伤也疼得要死要活的,她还是觉得心情不赖。

    从外室迎进来服侍的侍女都是些陌生面孔,她软着骨头,躺在床榻上,任由那些侍女们急死了都不肯起床更衣用饭。

    阳光穿过床帐,落在指尖,她抬手盖住额头。

    床榻边缘放着她的随身之物,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翠色香包,一囊被封的紧紧的酒,一些银票,和一柄软剑。

    她伸手过去拿过酒囊,上面的封没有人动过,或者说看似没有人动过,撕开酒封,灌了几口,人的精神头立刻清醒多了。

    实在被这帮侍女们烦的心里燥的很,翻身起来,木偶娃娃一般任她们摆弄,换好了衣服,撩了些水洗漱,铜盆里还漂着几瓣白梅,让她心情莫名的大好。

    用白帕子擦干了手,在桌子旁坐下,侍女们先乘了茶,她怕伤腑胃,摆在一边没动。

    一道一道的精致小菜摆在桌子上,衬着一整套的描花儿勾银碗碟儿,看得人食欲大开。

    捻着银筷子,每道菜都动了动,肚子里填了几分,饱了口腹,碗里的米饭只动了三分之一,便不想再吃了。

    呷了几口茶,竟然是她最钟爱的云雾,连同手里的茶盏都让她觉得很中意,茶盏触手细腻,瓷质上品,只是可惜茶凉了些。

    她唤了侍立在旁的侍女,让她又重新沏了壶来。

    小姑娘看起来不是很大,小心翼翼的恭恭敬敬的捧着茶壶去沏茶,沈宴望着她的背影,不自觉的笑出了声。

    天气盛晴,暖意惊人。

    她就这么仰躺在外室阁口小亭的躺椅上,盖着层厚厚的毛被,细碎的流速垂到木质地板上。

    石桌上摆着那壶云雾,笔墨纸烟,还有一叠子书,她手里攥着一卷市面上常见的杂文小说,一行一行的看,看到不错的部分就用笔圈出来,再吹干了来回看这段,遣退的侍女们不敢离开她太远,就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一个个规规矩矩的低头站着,站成一排排。

    “来个人好么?”

    沈宴抬抬手,立刻就有人走近询问她要做什么。

    “请拿一个风炉,一套茶具好么,茶实在凉的太快了。”

    侍女俯身作揖,规矩退下,不到一呼一吸的时间就有人将东西呈上来了,收敛了桌子上的纸张和书本在一边儿,整整齐齐的摆开一整套精致华美的茶具。

    “会泡茶么?”

    侍立在旁的侍女连忙应声。

    “会一些。”

    “那就留在这里帮我沏茶吧。”

    沈宴眯眼,笑意莞尔,媚骨透心,小侍女目光一抖,莫名其妙的红了脸颊。

    “是。”

    时不时抬头望望朗清的天幕,嗅一嗅庭院里的白梅,一整个晨起就这么慢慢的度过了。

    脚步声清浅,一步一顿踩在石阶上。

    沈宴知道是他,她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永远都是那么沉静的声音。

    指尖翻过一页,微风扬起一瓣白梅,拂过她的脸颊。

    脚步声停了,那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她束着手没有挣扎他的拥抱,乖巧的凑过去蹭他的鬓发,慵懒了一整个难得温暖的午后。

    “重新嫁给我吧。”

    “不要胡闹。”沈宴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你有皇后,我也没兴趣做你的侧妃,当你后宫的靶子。”

    “沈沉璧,你都快死了,还是这么伶牙俐齿,答应我一次就这么难么?”

    “太任性了,都不知道你这个皇帝怎么当上的。”

    “不要逃避。”

    晋虢策放开她,侧身坐在石凳上,左手顺着她的手臂滑到指尖,再一根一根的圈在掌心里攥紧。

    “阿策,我可以给你暖床,也可以给你生下孩子。”晋虢策眼底一亮,手指攥的沈宴生疼,她眨眨眼,没有挣开,“但,请不要妄图用名分来束缚我,请留给我转身的权利。”

    “是留给你去死的权利吧。”

    晋虢策暗暗的压着心里翻腾起来的怒气,放开她的手,将一只茶盏握在手里,眸色或明或暗。

    落梅非虚,一点醉魂香染上衣衫,她眯了眉眼,重新拿起书卷,不在搭理眼前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读起来。

    “我是皇帝,我不准你离开,你就一步都不准迈。”

    “阿策,太幼稚了。”

    “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这么恨你。”

    晋虢策清冷温沉的男生在亭子里散开,他垂眸莞尔,指尖圈起搁在石桌上,目光顺着躺椅,一点点上移,从沈宴光裸的脚踝,到未被毯子盖住的月白衣角,再到她搁在膝头的指尖。

    “才下了朝,就往我这里跑,怕是过上几天,就有老臣上奏章要除我这妖女了。”

    “今儿长终刚刚上了一本,被我摔出了大殿,应该没人敢提了。”

    两人都沉默了,静谧的场景,呼吸且淡且行,无限放大。

    回忆夹杂着寒气,在这个暖意惊人的冬日里,肆意入侵。

    那日,他侧目越过镂空窗棂,却见她与一青裳男子相谈甚欢,一开始只当是她的旧时好友,还未曾上心。

    谁知到了而后几日,她竟然向他请旨与那人一通前往夏瀚海,他自然是勃然大怒,自己的太子妃居然要与别的男子携伴同游,这对他来说,该是多大的耻辱,一怒之下,他闯进她的房间,摔了她最宝贝的流光玉瓶,不顾病弱的她瘫软在地,拂袖而去。

    晋皇帝身体有恙,大位之争出了些岔子,为了部署,他借视察军队之名,在兵营里待了整整十个月。

    再次归来,却是得到消息,说是府里的浣花亭走了水。

    本来也没在意,亭子烧了再建便是了,何必劳动他千里迢迢奔回去处理,正无奈管家的失职,指尖落在地势图上猛地一顿,突然想起沉璧似乎经常会到浣花亭去坐坐,想到这里,连忙驱马飞奔,闯了大营门口,一路风尘,狂奔回府。

    一切却都来不及了,他只来得及看到沉寂的灰色余烬,一亭一人,烧得只剩下渣子。

    他站在断壁残垣之前,握着马鞭,蓬头垢面的站着,一院子的白梅早在逐渐回暖的气温中慢慢枯萎,衬着这一亭的废墟,引人心恸。

    她死了,只留了了他赐予她的所有东西,和一个她为他纳的娇美妾侍,带走的,大概只有那只碎了的流光玉瓶吧。

    她十六岁嫁予他,将女儿家花一般的四年时光全数给了他,却就这么便去了。

    其实,若是她还活着,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相伴着,也是很好很幸福的,她却就这么走了。

    他不相信,疯了一般翻遍了一整个只剩下灰烬的浣花亭,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连她尸体的渣子都没有,他反而悲恸了,她就这么离开了,连骗他的念头都没有,原来,她一点点退路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她想让他自己放开她的手,怎么能如此残忍?

    他不甘心,便派了长终天涯海角的去寻她,每一次的回禀都在告诉他,他爱的那个人早就成了灰,他在一年一年的等待中灰心。

    时年被晋虢承偷袭中了毒箭,此毒猛烈,宫里都慌了神,最后花了大力气,找到名震天下的陇一公子,不仅治好了伤,还得到了她的消息,虽然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还是在丰国寻到了她蛛丝马迹。

    高坐上位,手按大案,听着陇一在下面一字一句的回禀,他觉得他的心空空的,像是一谷空旷,没有回音。

    她又嫁了人,夫家姓燕,她现在是临安燕沈氏,单名一个宴字。

    巳历元年,安王虢策即位,号晋宣帝,从丞相上谏,立天府长公主鹿染为皇后。

    很多年后,他做了皇帝,但,皇后不是她。

    沈宴藏在书卷后,偷偷侧目看晋虢策,久时未见,他没变,世事多变。

    喉头一甜,舌尖一醒,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一口血喷在书卷上,染红了一整页纸张,血顺着书卷溅在毯子和衣襟上。

    沈宴眉间一蹙,面不改色的伸手取帕子擦嘴,不动声色的将书卷顺着背后丢到椅子下,将毯子卷起来,他却恍若未觉一般,单手掀了蟒袍,探身下去按住她的动作,将她抱起,揽在怀里,由着她在他怀里挣扎,顺着长廊往外走。

    她早已失了气力,气海翻腾起来,胸口闷烫,喉咙像是要被枭首般疼痛,就这么一霎霎的功夫,鸢罗完全的发作起来,让她整个人疼得一抖一抖的,青丝散乱,额头倚在他胸膛上,瘦瘦小小一个人缩在他的手臂间,气息弱弱的。

    就算如此,她还是要强撑起来挣扎作乱。

    闹得他心烦了,大手将她的脑袋按在他的襟口,“沉璧,乖一些。”怀里人似乎也是一凛,没了动作,乖巧的窝在他怀里不再挣扎了,略略温凉的气息扫过他的脖颈,他低低头,嗅到了空气里逐渐浓郁的血腥味儿。

    水榭亭台,寒风徐徐,弥柏婆娑。

    沈宴心中百味杂陈,喉头一口腥气被她强行压制,涩涩的疼痛顺着往事的轨线,一点一滴从心头漏出,泛着点点泪光,她在他怀里紧紧的缩着头,鼻尖碰着他的襟口锁边,她略一怔,指尖悉悉索索的摸上去,细细的摩挲着,心底更是难耐一阵泪意。

    那蟒袍竟是她曾经补过领口的那件,为了防止他行武时再度撕破衣服,她为他做的每件衣服都独独加了三层锁边,让他穿着也熨帖。

    一切皆属寻常,只是此情此景,此物此人,竟让她这般难耐,恨不得抛下家国江山,就这么溺死在他怀中。

    脚步声一停一顿,不缓不急的,晋虢策揽进怀里的女子,心里却是一片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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