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宴

    距离小雪大概还有不到半月。

    凛香斋早早就开了门,挂出了木犀花香粉的牌子,仆从小厮们忙忙碌碌的开店迎客。

    老掌柜坐在内柜后面,一边逗孙子,一边喝茶。

    孙子窝在夫人怀里咯咯笑的欢腾,杯中香茗醇厚安然,此番晚年,可谓舒坦非凡。

    就在这样普通的日子里,老掌柜收到了一封手书和一个沉甸甸的箱子,送东西的小厮规矩有礼,东西送到了以后,寒暄了几句才走。

    信封古旧,信纸细腻,衬着女子娟秀清朗的字体,看起来让人格外的舒心。

    沈宴在信里感激他忠诚卖命多年,将凛香斋等一路香斋都转赠于他名下,希望他以后能好好经营,在临安成安定生活,儿孙满堂。

    随同的箱子里放着厚厚一叠地契等十来种契约,老掌柜一张一张看过去,每一张白纸黑字红印的契约都看的他老泪纵横。

    沈宴还提到,箱子里剩下的都是赠与他家人的礼物,希望他万莫推辞。

    箱子古朴陈旧,是那种家里存放衣物的普通木箱。

    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十来件儿质地柔软的小孩儿衣服,鞋袜,帽子,还有嬉戏之物,是赠与他将将周岁的小孙子的。

    几件首饰,看表面做工就知道价值不菲,是赠与他家里那糟糠之妻的。

    箱底用蓝底印花布裹着几锭金子,沉甸甸的,估计是怕老掌柜不肯收下,才藏得如此严实。

    信里最后还提到,望老掌柜能给卿卿留一份分红,契约已经打好了,双方签字就可以了。

    落款催泪。

    老掌柜捏着信纸,干枯粗糙的手娑娑的抖,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下热泪。

    信底落款,干女儿,阿宴。

    她还记得,那时受难,受老掌柜的一饭之恩,老掌柜一直以为她的提携,维护便是最好的报答。

    原来,她还记得,那时的一句笑言。

    某个深秋,虚弱昏倒的女子被实诚的香铺掌柜所救,不仅管她温饱一日,还为其请医治病。

    房子老旧,房檐多久未修,瓦楞破碎落在庭院里,和掌柜夫人养得绿萝相映成趣。

    午后三人,庭院小坐,香茶果饼,夫人甚为喜欢此女子的乖巧安静,掌柜一句笑言,女子却铭记于今。

    不过昔年旧事,如今翻出来,却是实在勾人难过。

    “卿小姐。。。”

    旬儿怯怯的捏着帐子,站在门口,眼神偷瞄着卿卿,不知该不该进来。

    “不是说了,直接叫名字就行么?”

    卿卿扬手示意她进来,自己自顾自的翻着手里的几本册子。

    帐外大雪纷飞,帐内烛火摇晃。

    案几朴素,零零散散的摆着十来本旧册子,有的破了封皮,有的断了线封,有的残损少页,卿卿耐着心一本一本的读下去。

    过于寂静了些,卿卿抬抬头,却见旬儿拿着一封信跪在案几下面,规规矩矩的等着。

    “。。。这。。。”

    “卿小姐,临安来信。”

    旬儿见她抬头,连忙双手递上书信。

    一看她那个奴性的样子,心里就烦气的很,随便几句话把她打发了,在帐子里才安心了些。

    看字迹,是,沈宴手书。

    烛火闪过颤抖,卿卿就着逐渐暗淡的光线,一字一句的慢慢看下去,脸色慢慢的越来越难看,最后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案上册子哗啦啦摔了一地,纸张零散乱飘。

    一只酒瓶滚进帐子,咕噜噜顺着地毯滚到案下。

    “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沪兰商一身黛蓝闲服,束着骑马长发,手里拿着两只宣蓝压纹的瓷瓶,她才进帐,就碰上卿卿拍案,正是一头雾水。

    “沈宴,沈宴!!!”

    “你慢慢说。”

    “你自己看。。。”

    卿卿把信纸丢给她,沪兰商展平了,凑近烛火,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脸色阴晦不明。

    “她要去溯元潭我真是再高兴不过了,好容易她想活下来了,我真是高兴的不得了,但是,她偏偏要这个时候去,凉州被晋虢策围攻,朝廷还不知道会不会用凉州来换取晋国的盟约。”卿卿越说越气,越想越烦,一下子站起来,“凛军又护着临安和商阁,无论如何都动不得,五公子的援军远水救不了近火,她这摆明了是去送死的。”

    沪兰商撕开一只瓷瓶上的纸封,拿过一只白瓷杯,自斟自饮起来。

    “好笑死了,她自己也知道的很,走前就把凛香斋托付好了,还托镖局护送寒玉棺到凉州。”

    “天府的秘酒,要不要喝点?”

    “她用这种交代后事的语气写这封信给我算什么意思,气死我算了!”

    “淡定淡定。。。”

    沪兰商把酒瓶往她那边推了推,卿卿一把捞过来,以十分豪迈的架势灌了一口。

    “你倒是淡然的很。。。”

    “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一半生一半死了,我心里早有准备。”

    “可我没有。”卿卿扶着案几慢慢滑到地摊上,“她每天都在提醒我她是要死的,每天每天的,可我。。。”

    沪兰商静静的听着,指尖酒杯微转。

    “兰商你懂么,我就是不想她死,就是觉得,她不应该死。”卿卿的声音哽住了,一丝一缕的被慢慢扯散拉长,涩涩的噙着泪意,“这么多年了,她都撑下来了,怎么就。。。”

    “我懂。”

    火堆中木炭崩碎,溅出细小的火花,碎成微小的尘埃。

    酒瓶渐空,人微醺。

    被突入而来的情绪和茫茫然袭来的醉意入侵的卿卿整个人变得有些钝钝的,她眨眨眼睛,抬手想要拿起地上的册子,结果手底下没劲儿,册子重新摔在地上,尘土飞扬。

    “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了,在隔上个几日,等沪梁的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就准备跟鲁公上报那件事了。”

    “沈京这下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怎么可能?”沪兰商笑声清冷,“他,非死不可。”

    “必然。”

    帐帘外有人通报,细碎鳞甲磕在冰面上,清脆作响。

    “报!”

    “讲。”

    “随同旗主大人暗中保护的卫兵。。。”

    卿卿还没听完就从地上蹦起来,一脸惊讶的盯着沪兰商瞅,“你你你早就知道她要走?”

    “不知道,但猜到几分,就一直派人跟着。”

    她蹦的太着急,一脚把地上的册子踢飞了,沪兰商垂眸扫了眼,默然的把脚下的册子一同踢远。

    “别打岔,你继续。”

    “是,随同旗主大人暗中保护的卫兵均在官途上遇害,无一幸免。”

    “什么?!”

    卿卿嗷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的,整个人软软的瘫坐在地上。

    “详细些。”

    “是,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地面方圆约半里的地方都插满了箭矢,我们的人都躲藏在或树丛或石块后,无一生还,死相颇为恐怖,箭矢上并无任何标记,只是普通的箭矢。”士兵的声音冰冷僵硬,“官道中央发现旗主大人的马车,车上只有车夫和随行丫鬟的尸体,以及一些包裹,那附近我们也搜索过了,没有旗主大人的踪影。”

    “进帐。”

    “是。”

    一鳞甲黑脸男子几步入帐,跪在案下,呈上一支的箭矢。

    箭身粗糙,箭羽几乎全数脱落,箭尖染血,渗透进缝隙里干涸成褐色。

    “此箭松木制,实属普通,但若要形成方圆近半里的箭雨阵,那就非韩长终手下的晋王亲军不成了。”沪兰商摩挲着箭身,陷入沉思,“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她在他手上,是要用作人质,还是别的什么。。。?”

    “兰商。”卿卿淡淡的抿唇,“我是说有可能,有可能那人也不想她死,只是可能。”

    “还是莫要再言那人了,阿宴与其今生缘分已尽,你倒算得上是个忠心向着你家小姐的,熟不知,阿宴在那人眼里也是留不得的。”

    沪兰商眼底略沉,目光落在杯中酒,软成一泊淡淡的月光。

    “你退下,再查。”

    “是。”

    明黄大殿,烛火成排,摇曳随风。

    赤底描金蟒袍的男子高坐于銮座之上,羽冠高束长发落在后背,腹带扣玉淬金,长靴绣金嵌银边儿,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落一汉白玉戒指,雕成细碎的木犀花模样,附上叶瓣底托儿,显得清新白净自然,与他阴郁孤傲的气性倒是有几分不合。

    眉峰凌厉,眉眼流转之间,霸气肆意,鼻梁略挺,唇薄似纸,下颚轮廓刀刻一般,一俯首一投足之间,似璧似玉,整个人的存在感几乎将一整个大殿全数填满。

    “她如何?”

    蟒袍男子按着额角,搁下折子,拿起茶盏。

    “肩膀和背后各中一箭,箭势浅,未伤及肺腑。”朴素书生袍男子站在台阶下面,负着手,展开手中纸扇,“只是这鸢罗之毒果然奇特,此番发作激烈,差点要了命。”

    “陇一,别忘了你的承诺。”

    “那是自然。”陇一合扇规规矩矩的俯身下拜,“恭请,晋王陛下安。”

    晋虢策眉峰略压,朱笔在案,折子铺平于前,手上青瓷茶盏斜盖陈列,温吞吞的茶香盈盈泛出,低眉清嗅,眉间略蹙。

    “陇一,可是换了熏香?”

    “回禀陛下,并无。”

    “她何时能醒?”

    “不知。”

    “陇一,这茶汤可曾过你手?”

    晋虢策俊逸的面容恍若黑云压阵,眼底凌厉,声音沉重。

    “那是自然。”

    陇一莞尔一笑,眉角扬起,唇色衬着大殿灯火通明异常妖娆,一颦一笑,一眼一动,言语之间,自有一番风流妩媚的姿态。

    “朕现在还不想死,你能否收敛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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