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棠越微微一笑,嘴唇开合:“两个铜板。”
整条大街霎时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呆住了。
好半晌后,时间才恢复流动,有人掏掏耳朵,有人晃晃脑袋,有人掐掐大腿,有人眼神迷茫,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哈?!!!”
“你说多少?两个铜板?”
“听错了吧?”
“哈哈,肯定是听错了,怎么可能!”
“没错,就是两个铜板。”为了加强肯定,棠越还伸出两只手指头在所有人面前晃了晃。
棠越说的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今天早上吃什么、路边的野花开了一样的平静,隐隐的还带了两分俏皮,仿佛看着他们口瞪口呆的样子很有趣般。
但是!怎么可能有趣!怎么可能跟吃什么一样!
那可是七十两!
在念慈县都够买一套宅子了!
就算小富之家看着这满满的一袋钱袋子都无法抑制地粗重了呼吸,糖大姐这么一个每天为了一两文钱斤斤计较的市井苦哈哈怎么能如此平静?!
“错了错了!不是两个铜板!不是两个铜板!糖大姐说错了!”卖拨浪鼓的差点没扑上去捂住棠越的嘴!两个铜板!糖大姐是疯了吗?!
卖拨浪鼓的与糖大姐在相邻摊位卖了十多年东西,也算是多年的老邻居,糖大姐家的情况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糖大姐这些年来过得有多苦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她是长街上有名的吝啬鬼,她十年如一日的,每天只吃两个最便宜最粗糙的粗粮馒头;她日日歇市后,厚着脸皮去菜贩子那里讨要别人不要的烂菜叶子;她为了两文钱,能骂骂咧咧地追赖账小混混两条街;她十年来没做过一身新衣服,她只有一身秋衣,寒冬酷暑都穿着这一身,冬天冻到眉毛结冰、夏天热到汗流浃背,也没见她换过一身新衣服……
糖大姐很勤劳,每日进账几十文,虽然不多,但足够她一个人过得不错——至少每月有肉吃,每年有新衣衫穿,偶尔还能去淑女坊买点脂粉打扮打扮自己……
可是她过得比任何人都糟糕,甚至还比不过街上要饭的乞丐——乞丐至少不用劳作都有饭吃,糖大姐一天不干活,陈家老少都会饿死!
陈家就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潭,可是糖大姐却是不长眼的,一头扎了进去,即使快被溺死也心甘情愿。
卖拨浪鼓的一个外人能说什么?
卖拨浪鼓的看着糖大姐深潭挣扎的模样心中又是唏嘘又是怜悯,有机会能帮忙的大多都会帮上一帮,如今见糖大姐碰上财神,有机会咸鱼翻身,如何能不为糖大姐高兴?看到糖大姐把送上门的财神推出去,他如何能不为糖大姐着急?
他几乎要扑上去按着糖大姐的脑袋,让她点头答应这笔天上掉馅饼的交易!!
棠越先对挤眉弄眼的卖拨浪鼓的说道:“老哥别戳我,我没疯。”又看向众人,“我没疯,两个铜板,童叟无欺。”她指指一旁的旗子,白底蓝边的旗子上八个字分外显眼——
“两文一次,限次一十”
“糖大姐,这是何意?”王川问道。棋子上的意思很明显,但他还是想让糖大姐再解释一遍。
“简单,转转盘,两文钱转一次,转到什么拿什么。”
王川凑到转盘边上一看,圆木转盘上切割出了宽窄不等的八十一个格子,每个格子都画着不同的图案,有飞鸟虫鱼、十二生肖、鲜花蔬果等等,最大的一个格子约莫占了整个转盘的五分之一,上面画了一颗糖豆子;最小的一个格子涂着金色的颜料,只有一根手指粗,粗略估计,大概占了圆盘的二百分之一,上面什么都没有画。
“这金粉格子对应的就是苏州园林?”王川问道。
“没错。”棠越答道。
“转一次两文钱?”王川又问。
“没错。”
“每人每天能转十次?”
“没错。”
“童叟无欺?”
“没错。”
连续四个“没错”,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卖拨浪鼓的懊恼地一拍脑门,疯了!真是疯了!
“喂,你识数吗?”李金桂用扇子指着那一袋银子,傲慢道:“你知道七十两能换多少个铜板吗?”
“知道,七万文。”棠越平静道。
“你知道七万文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我很清楚。”棠越说道。
七万文,意味着能转三万五千次转盘,意味着能在县中心买一套宅子,意味着白梨书院将近一年半的束脩,意味着陈家包括医药费和纸笔费的好几年花销……
有了这七万文,她可以不用再起早贪黑地熬糖卖糖人;她可以买十几亩上等田、雇两个农夫帮忙耕作,做一个殷实富足不愁吃喝的小富农;她还可以盘下一间小店铺,雇两个学徒卖糖画,当一个每天躺在桂花树下假寐的小老板……
七万文,是一笔很大很大的财富,意味着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比现在好。
“小爷给你机会再选一次。”李金桂倨傲道。
“卖糖的,这可是七万文!你卖一辈子的糖都赚不到!还不快快跪下来叩谢小少爷的大恩大德!”李金桂的狗腿家丁恶声恶气道。
“糖大姐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卖拨浪鼓的挤眉弄眼,拼命暗示棠越赶快答应。
“我考虑好了——不卖。”棠越道:“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定下了,就一定要遵守。”
“你傻是不是?两文与七万文这还用得着选?!”狗腿家丁大喝道,若换了他,早就抱着钱袋子跪下磕头了!
“有些东西比七万文更值钱。”
“糖大姐,拒绝了这桩买卖,令郎的求学之路怕是要坎坷不少。”王川开口道。
“王书生,我识的字不多,但我知道一个典故叫‘曾子杀彘’。我希望我的儿子小才能成长成顶天立地的好人才。人才人才,人在前,才在后。在成‘才’之前,我希望他能成‘人’,一个言而有信、忠孝节义的好人。”
“今天我若是为了区区七万文钱出卖自己的原则底线;明天,我的儿子说不定会有样学样,为了利益出卖自己的道德良知。我希望他做一个好人,那么,相对应的,我也要先做一个好人。”棠越笑着,脸上仿佛泛着淡淡的光芒,就像一个勇敢又慈爱的好母亲,用柔软粗糙的双手为孩子撑起了一片光明的天空,她粗俗无礼,她目不识丁,但她对孩子的爱,与礼仪、与学识、与其他任何一切都无关。
王川看了棠越好一会儿,忽然拱手俯身,在众人的惊呼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糖大姐微言大义,晚生受教。”
晚生,是谦辞,是读书人后辈对前辈自谦之称。王川这是认为,糖大姐这么一个低贱的小商贩,心性品行,足以当他的前辈先生。
“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不识字的粗妇怎么担得起!”棠越连忙伸手去扶王川。
李金桂在旁翻了个白眼,“丢脸!”
王川顺着棠越的力道直起身,瞪了李金桂一眼,“朽木不可雕也!”转头面对棠越,王川和风细雨,递过二十个铜板:“糖大姐,我要转转盘,十次。”
“要转也是我先转!”李金桂眼睛一斜,两个家丁挤走王川立刻站到了转盘之前。“先来后到,穷书生,后边排去。”
王川冷哼一声,心中有气,但在棠越这个伟大的母亲摊前不与李金桂这暴发户计较。一甩袖,排到了家丁之后。
围观众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挤到王川身后乱糟糟地排起队来——他们可听清楚了,两个铜板转一次!转到什么拿什么!
两个铜板,不过就是一个包子钱!十次也不过二十个铜板,换这么一座仙宫似的园林,不亏!
“糖大姐,园林只有一座,前头的人转走了就没了!我们这些后来人吃亏啊!”有个排在队伍后面的人高声喊道。
“那我只能把钱赔给你们了。”棠越说道。
“不能再做一座吗?”
“这是孤品,只有一座。”
“糖大姐这对我们不公平啊!”
“先到先得,若觉得不公平,我把钱退给你们便是。”
排在后面的人还想再闹,壮汉虎目一瞪,“你们想闹事?!”
那壮汉身高九尺、皮肤黝黑,粗眉一竖便有一股凶悍之势如猛虎下山汹汹而来,吓得后面闹事的立刻止住声音,他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看糖大姐今天好说话才敢放肆,碰上一看就不好惹的壮汉,登时连屁都不敢放,从心如鹌鹑。
“谢谢这位老哥。”棠越对壮汉道。
壮汉瓮声瓮气道:“我看不惯他们怂蛋样,专门欺负弱质女流。”
棠越对上壮汉关切的目光,心下了然,移开目光,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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