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庭安说的这两件事, 顾藏舟都做不到, 却都是要害。
身在镇国公府,凡事以家族为重,陈文毅的事牵扯到肃王府,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祖父执掌门户,皇后母仪天下,他若当真忤逆强娶, 青姈婚后的日子也必极为艰难, 那无异于将她拉入火坑。
他唯一能指望的, 便是尽早令羽翼丰满,拿到足够的筹码, 逼祖父点头。
顾藏舟咬牙, “不必忤逆,假以时日, 我能说服祖父”
“假以时日是多久”戴庭安问。
风从厅外的池塘吹来,摇得窗牖轻响, 鼓动顾藏舟的锦衣宽袖。
他忽然想起来, 上回见青姈时她也问过相似的问题, 而他无言以对。
戴庭安扯了扯嘴角,似是讽笑, “公府与谢氏间, 顾世兄选了前者。不是谢氏背弃你, 而是你先舍了她。如今她已是我的妻, 方才的事我不追究, 往后若再失礼于她,顾世兄,你知道我的性子。”
话到末尾,语气已然冷凝,丝毫不掩威胁之意。
顾藏舟的脸上,血色一分分褪尽。
这番话若由青姈来说,他或许还为情所迷看不清楚,由身在局外的戴庭安说出来,却字字如刀,戳得他鲜血淋漓。
世间之事多难两全,排了先后轻重,无异于做出取舍。
戴庭安看得比他明白。
顾藏舟站在原地,任由风动衣袍,好半天才强压心绪,苍白着脸拱手告辞。
顾藏舟来时如沉渊暗藏风雨,去时却有些魂不守舍。
管事在前引路,快到侯府门口时,不远处一群仆妇簇拥着陈未霜母女和戴柔嘉母女,也正往这边走,绫罗满目、朱环翠绕。
她们今日奉命入宫,要去陪陈贵妃说话,顺道送几样陈氏新搜罗来的珍宝。盛装之下,姿态格外端庄。
戴柔嘉长裙摇曳,原本闷头走路,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在顾藏舟从同往西院的那条路走来时,她也恰好抬头。
暮春时节的日头明晃晃照着,锦衣端重的公子步履虚浮,似心不在焉。
戴柔嘉心里微微一跳,知道顾家和戴家往来甚少,那位突兀造访,必是为了给戴庭安冲喜而来的青姈。蜀锦窄袖下,她不自觉地捏紧手帕,心里涌起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前面陈夫人也瞧见了,诧异道“那不是镇国公府的顾藏舟吗”
“是他。”陈氏目力好,认得清楚。
陈家跟肃王一系掐得厉害,陈夫人穿了身碧霞绣孔雀的锦衣,金步摇下原本眉目端庄,见状却不由皱眉,“他来这里做什么。看样子是去的西院,找那边的庭安”
“想必是了。”陈氏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听说那谢氏进门前跟顾藏舟是认识的。不过庭安的性子你也知道,伤势才恢复了些,便是旧交来探望都可能避而不见,他撞上去自然要吃闭门羹。都是谢氏招来的麻烦,庭安有分寸。”
这句话暗藏解释的意思,陈夫人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没再言语。
她的身侧,陈未霜却是悄悄扯紧了绣帕。
自打那回被陈氏怂恿着去铁山堂,却被青姈命人拿刀挡回去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戴庭安。前几日听闻戴庭安伤愈,她特地来探望,陈夫人怕她闹出笑话,亲自陪同过来,被周氏和青姈婆媳俩接待了半晌。
当时周氏将话说得明白,谢氏冲喜进门,戴庭安伤势渐愈,这是天赐姻缘。
言下之意是让陈未霜死心,就差明着挑破。
陈夫人当时有些尴尬,回去后耳提面命,将陈
未霜训了两个时辰,令她不许再胡来。
此刻陈未霜听见那名字,眼底恨意流露,险些扯断绣帕。
戴柔记嘉察觉,轻轻握住她手。
直到出府后表姐妹乘了一辆马车,没长辈在侧,陈未霜才恨声道“谢氏谢氏,到哪儿都是谢氏柔嘉,”她扯着表妹的袖子,低声道“你就不恨她”
“我”戴柔嘉张了张口,垂目不语。
她对青姈的心情其实很复杂。
跟陈未霜的骄矜不同,戴柔嘉生了颗玲珑剔透的心窍,看事比同龄人清楚。身在靖远侯府中,作为恭王的堂表妹,她跟为肃王效力的顾藏舟天然不是一个阵营,皇子争储你死我活,她更不可能跟他有瓜葛。
因此从前顾藏舟与青姈走得近,她心里更多的是羡慕,而非妒忌。
直到此刻,看着顾藏舟的失魂落魄,心里隐隐竟有些怨意。
旁边陈未霜仍在架柴拨火,“顾藏舟什么样的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京城里出了名的端方君子。他何曾像今日这样落魄为个女人求见表哥,还吃闭门羹被赶出来。谢青姈她根本不懂珍惜,那样的人霸占着铁山堂,你还得叫她嫂子,真是气死人”
戴柔嘉捏紧手帕,没言语。
陈未霜眸色稍冷,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难道就看着她背信弃义,在府里耀武扬威”
话中暗藏怂恿,神情里的恨意毫不掩饰。
戴柔嘉对上她有些刻毒的目光,碰见锋刃般悚然惊醒,回过神时,才察觉那条绣帕被拧得不成样子。胸腔里砰砰乱跳,她意识到表姐的蛊惑有多可怕,再不敢沉浸于心事,理了理衣袖,低声道“那是他们的事,我不该插手。”
“你怎么这么傻谢青姈她负了顾藏舟”
戴柔嘉摇头,“那也是他心甘情愿,与我无关。”
陈未霜递出去的刀子哐当掉在地上,连个声响都没听到,她忍不住面露失望,气道“你真是没半点气性,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出气,侯府里正经的姑娘,想欺负个冲喜的罪臣之女,还不是轻而易举。我要是你,定要出这口恶气的。”
“她是我堂嫂,西院的事我更不能插手。”戴柔嘉仍是摇头。
陈未霜泄气,索性不再理她了,靠在厢壁上生闷气。
青姈倒不知道她离开后竟有这些事。
此刻她坐在窦姨妈的院子里,满面都是笑意。
出阁后住在侯府,虽不像前世似的如履薄冰,对着戴庭安那阴晴莫定的性子,青姈仍不敢松懈,始终有根弦暗暗绷着。也只有到了窦姨妈这里,才能毫无顾忌。
常嫂和韩四被徐嬷嬷带到隔壁茶楼吃茶,剩姨侄俩说体己话。
院里一树海棠初绽,投出参差错落的花荫。仆妇在树荫下摆了矮桌蒲团,到街上买些青姈喜欢的吃食和糕点,食盒揭开时,香味诱人。屋里还有窦姨妈得空时自酿的甜酒,就着暖融春光喝两口,甜滋滋的。
青姈坐在蒲团,拿竹签子戳切好的糕点吃。
窦姨妈笑吟吟坐在她对面,捏着酒杯慢慢品,问这月余的处境。
青姈自是报喜不报忧,说戴庭安虽有阴鸷之名,因两人早就结识,待她的态度倒也不错。婆母周氏自不必说,性子温和柔韧,心里主意正,在长辈们面前肯替她说话,故阖府上下也没人敢因冲喜而轻慢于她,没受过半点委屈。
窦姨妈听了,稍稍心安。
“戴夫人是大风浪里走过来的人,她既和气,待你又好,你更得用心侍奉,婆母跟前可不能偷懒。原先还担心你冲喜进门
会吃亏,如今倒是不必了。”她拍着青姈的手殷切叮嘱,话锋一转,又道“下月里你娘亲的忌辰,还能出府来么”
“若没别的事,应该能出来。”
“那行,到时候咱们跟冯夫人一道去看她。”
青姈颔首,轻咬了咬记唇。
母亲的忌辰她当然得去,既费心找了戴庭安这棵大树,对于白氏身后的那家无赖就能少些顾忌,到时候她还能送母亲一份厚礼。
遂敛袖起身,挽着窦姨妈进了屋,将白氏那几个丫鬟仆妇的下落问清楚。
吃完饭,两人乘车去了趟冯家,看望冯元娥母女。
盘桓到后晌,回府途中青姈又去挑几样首饰衣裳。
陈家出事时,她在府里的几箱首饰衣裳都被抬走,傍身的几件陆续典当出去,在她嫁入侯府时,让人悄悄赎了回来。虽说嫁妆里有不少好东西,周氏也送了她几样撑门面的钗簪,到底还是该自己添两样。
青姈选好耳坠玉镯,再挑几套单薄春衫。途中瞧见京城有名的那家蜜饯铺子,又挑十几包给府里那位嗜甜的夫君,满载而归。
拎着大小包裹回到铁山堂,戴庭安不在。
他又去了书房。
因先前伤得实在厉害,靖远侯爷给他告了半年的假,入秋前都不必去衙署。不过公务琐事之外,他仍有不少私事得处理,先前都是魏鸣到他跟前禀报,如今没了拘束,自然都挪回书房。
先前守院门的护卫悉数撤走,铁山堂里安静得很。
夏嫂去外面的小厨房安排夫妻俩的晚饭,常嫂和徐嬷嬷忙着将新买来的首饰衣裳归置到箱柜里,青姈将装蜜饯的油纸包拎到西跨院的凉亭里放着,去厢房找了个提梁食盒。
那食盒做得精致,分了四层,每层五个小抽屉如花瓣盛开,放蜜饯很合适。
青姈挨个拆开油纸包,将蜜饯分屉装进去,边忙活边吃,不亦乐乎。
戴庭安拄拐进门后,很快就看到了她。
铁山堂两侧有东西跨院,东边是待客的敞厅暖阁,从外院门进,西跨院则是起居所用。内院厢房边上是穿堂,里头杂植花树,有几间轩昂正屋,角落里有凉台可眺望满园景致。西跨院里一方幽池,中立湖石,旁边则修飞檐翘角的凉亭,披着几架紫藤。
站在正院门口,透过白墙青石的小门,能看到半池碧水,满亭紫藤。
而青姈坐在紫藤架下,春衫清丽。
正屋里没人,戴庭安忍不住便往西跨院拐过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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