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沐着柔暖春光, 站在靖远堂外的甬道上, 弯弯绕绕地关怀了半天,说她怕打搅养伤,不便常登门, 但心里实在记挂侄儿的病情。末尾亮明用意,问戴庭安伤情究竟是轻是重,有没有醒来, 精神如何。
青姈敛袖垂眉, 温软的声音里语气歉然。
“侄媳妇刚进来, 昨日只照料汤药,倒还不曾细问伤情。多谢伯母关怀, 往后我定会尽心照顾, 伯母不必担心。”
这话说不说没差别。
陈氏一噎,旁边董氏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也不知这新妇是傻, 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周氏却已听完老侯爷的嘱咐出来了,见陈氏强拽着青姈的手, 神情没半点波动, 只隔着几步温声道“谢氏生得好, 性子又温柔可亲,看来也合大嫂的脾气。”
陈氏的手在那一瞬悄然松开。
她笑着回头, 道“还是弟妹好福气。早就听说谢氏貌美多姿, 果真从头到脚都没得挑, 这双手我捏着都喜欢。庭安就算性子再冷, 碰见这般美人, 怕是也难过美人关。”
周氏笑着颔首,“要不怎么说冲喜呢。”
“新媳妇带着喜气进门,庭安总该精神些了吧”陈氏的笑容适时收敛。
周氏叹口气,“但愿吧。”
话题就此结束,青姈趁着空暇不动声色地挪到自家婆母身边,待周氏抬步回院时,便朝伯母长嫂盈盈施礼,而后紧跟在身侧。她没带随身丫鬟,周氏身旁也只跟着用了半辈子的素娘,不像陈氏婆媳众星拱月、仆妇成群。
三人走到分岔路口,周氏才顿住脚步,“庭安既选了你,想必是知分寸的,有句话我得叮嘱。”她站在垂花门下,语气温和,神情凝重。
青姈神色稍肃。
她知道周氏在戴庭安身边的地位。
这座侯府里,知道戴庭安真实身份的人数得过来,恐怕连靖远侯爷都是蒙在鼓里的。而周氏自幼教养于他,在塞北时隐瞒身份蒙混过关,回京后借内宅妇人的身份探摸底细,又是戴毅遗孀,分量举足轻重。
她不敢怠慢,盈盈施礼,眉目沉静,“母亲请吩咐,青姈必当铭记在心。”
“咱们娶妻冲喜,自然是因伤势极重,不得已而为之。既如此,旁人若问起病情,说得沉重些有益无害。若还有人执意探视病情,你是铁山堂的少夫人,该替他守好门。”周氏顿了下,给她交个底,“这府里除了侯爷和我,谁都不能在西院放肆。”
这就意味着,长房的夫妇都在戴庭安母子的防备对象里。
青姈心底竟有些欣慰,认真道“媳妇记住了。”
周氏微笑颔首,在她肩上按了按,让青姈自回住处。
回到铁山堂,戴庭安倒是醒了,魏鸣帮着擦脸漱口后,他用过早饭,又在闭门昏睡。
到晌午时分,又适时地清醒。
青姈觉得他这时辰掐得也真是准,每回都在饭点醒来,也不知闭门时究竟是在昏睡还是在养神。不过这念头她也只敢在心里琢磨琢磨,戴庭安跟前还是得规矩老实,毕竟病虎也是虎,初来乍到,怠慢疏忽不得。
待魏鸣将长桌放好,她一样样将饭食摆上去。
负伤重病,厨房给戴庭安准备的多是清淡软烂之物,也有药膳,味道算不上好。戴庭安吃得眉头微皱,看青姈的菜色不错,偶尔抢食。
青姈哪敢虎口夺食,只温声劝道“将军伤势未愈,还是该忌口才是。”
“嗯。”戴庭安含糊应着,却仍虚弱地夹了块爆炒羊肉。
青姈看着他峻漠侧脸,没再多嘴。
仍是沉默的一顿饭,青姈饭量小,很快吃完。
戴庭安记吃得不紧不慢,将碗里最后一滴汤喝完,才问道“今日拜见长辈,顺利么”
“都很顺利。夫人待我很好,侯爷也宽厚慈和,长房的几位也是。”青姈起身收拾碗筷。
戴庭安颔首,“没别的”
“大夫人很关心将军的伤势,从静远堂出来后关怀了好半天,我记着将军的吩咐,并未透露。回来的路上,夫人叮嘱我说要守好铁山堂的院门,除了她跟侯爷,不许任何人放肆。将军”她动作微顿,试探道“我若真的狐假虎威,得罪长辈”
“无妨。”戴庭安说得散漫,却笃定。
铁山堂既闭门谢客,强行探视的必是心存不轨,得罪谁都无所谓。
他担心的只是她年纪尚弱,娇滴滴的姑娘刚嫁进来,云髻高堆,轻匀胭脂,海棠色的锦绣春衫勾勒出窈窕身段,摆在屋里着实好看,却未必镇得住那些刁蛮老练的恶奴。遂好心指点她,“门神见过吧学着点。”
青姈回想年画上那两位凶神恶煞的猛将。
若换成她手执钢鞭站在门口
画面有点好笑,青姈莞尔,“行吧。我尽量凶悍些,不坠将军威名。”因屋里没有丫鬟伺候,她亲自捧罐递软巾,服侍他漱口擦嘴,而后道“将军坐会儿还是躺着”
“坐累了。”男人清隽的脸稍露疲惫。
青姈尽职尽责,挪开桌子后过来扶他。
她的身子很软,跪坐在拔步床边上,环在他肩头的手臂撑不住男人身体的重量,索性连肩膀也凑过来给他靠。才到及笄之年的少女,身上有很淡的香味,去岁腊月在马车同乘时戴庭安就曾闻到过,此刻腹背相贴,隔着半寸距离,那味道又幽幽窜入鼻端。
红酥手暖,美人香软。
戴庭安忽然发觉,其实他身侧贴着的胸脯似乎也很软。
心思差点跑歪,他赶紧转移注意力
“魏鸣明天要出趟门,去三天。”他顿了下,又补充,“今晚起,你搬来次间睡。”
青姈正拿吃奶的力气扶他,怕触动伤口,也不敢用力太猛,绷得鼻尖都快冒汗了。听见这消息,手臂一软,怀里的男人便侧滑出去摔在床上,发出声闷响。
被摔的男人轻吸了口气,皱眉道“谢青姈,你想摔死我”
青姈吓得脸色微变 “将、将军。”
她的声儿都结巴了,被吓懵了似的,戴庭安疲倦地阖上眼睛,“算了。回吧。”
青姈心有余悸,拎着食盒赶紧往外走。
直到柔白彩绣的裙角绕过长垂的帘帐,戴庭安才睁开眼,看向她后脑勺的目光清冷泓邃,脑海里仍是她惊慌的模样,忍不住便勾起了唇角。
他一个重伤卧床的病人,还能吃了她
青姈倒不怕戴庭安吃人,只是消息来得太快,措手不及而已。再说了,他的身子那么重,她的胳膊都快酸了,不慎失手也不能全怪她。
谁叫他非在那节骨眼上说话来着。
默默腹诽完,回到厢房,徐嬷嬷正在铺被褥。
“先前姑娘当的首饰,窦姨妈已赎了几样在侯府能用的,刚托门房送进来。还说秋白和冬青得知姑娘嫁入侯府,欢喜又担心,仍想陪着姑娘。”她揽着青姈坐在下,拿娟帕擦去鼻尖的汗,“吃个饭,怎么热成这样。”
青姈无奈地笑,“咱们如今是泥人儿过河,不着急添人。倒是有件事该打听。”
“什么”
“白巧兰从前的心腹之人,可知都去了哪里”
“这倒没打听。”徐嬷嬷诧异,“管她们做什么”
“请姨妈留心问问吧,别惊动白家,回头用得上。”青姈说着,听浴房里传来刘嫂倒水的声音,便暂时按记下这话题。
母亲的事她确实想早点解决,却也不能操之过急,眼前最要紧的仍是戴庭安。
婚礼已毕,阖府亲眷都见了面,铁山堂内外是何等情形,她也瞧了大概。
是时候想想往后的路了。
等里面水都备好,青姈便拿了寝衣,先去沐浴。浴房很宽敞,初春料峭,火盆还没撤,熏得香暖舒适。她贴着浴桶坐下去,掺了香汤的温水漫过肌肤,打湿头发散落在肩上,驱散疲惫。
阖上眼,脑海里渐渐就只剩下戴庭安。
他的伤势显然比她想象的轻。
前世她嫁进来时,戴庭安整夜昏睡,直至次日清晨才醒来,面色亦苍白虚弱。这回似乎好一点,虽下不得床榻、挪不动腿脚,却醒了好几回,那目光虽涣散,却不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虚弱。
甚至每次用饭的时候,他还能拎着筷箸吃饭抢食,不像前世,喝汤药还得她去喂。
但也有相似的,譬如他仍不许人触碰。
贴身换药的事都是郎中做,就连沐浴擦身都是在他精神不错时,由魏鸣抬到浴房里,拧好毛巾后他自己擦洗。她最初真的只是冲喜,除了偶尔搀扶喂药,戴庭安连衣裳都不许她碰,直到两月后渐渐熟悉,才一点点放松戒备,再后来连换药的事也交给了她。
如今,一切又得从头再来。
这次她得比从前做得更好。
旧事一幕幕掠过,短暂的婚后光阴流转到最末,是被休前换药那晚,戴庭安脱去中衣的宽肩瘦腰,烛光下紧致贲张。彼时她如履薄冰,被戴庭安的冷酷手腕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杂念。此刻身在浴桶,忌惮之余不免觉得那身材真是无可挑剔,不负军营里多年历练。
也不知他那晚发的什么疯。
是朝夕相处后有了些许情分,或者只是不甘心白送走媳妇,吓唬吓唬她那男人的心思藏得太深,青姈摸不清,漫无边际地想了半天回过神,才察觉脸颊被热水蒸得微红。
她默默刹住杂念,出浴擦身。
徐嬷嬷已铺好了被褥,瞧清冷浴后脸颊粉嫩,眸带水光,两日下来,眉间并无愁苦悲伤,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她原本还以为,斩断了跟顾藏舟的缘分,委屈给人冲喜,青姈会难过呢。
而今看来,这孩子还算心宽。
搬到正屋睡的头一个夜晚,安稳无事。
换药的事有郎中在,无需青姈插手。如今春夜微寒,戴庭安受伤后身子虚,更不必日日沐浴,昨晚被魏鸣抬进去擦身后,这两日都能省事。而青姈睡在次间,只需夜里警醒些,帮他端茶倒水而已,除了扶他坐起外,连衣领都不用碰。
这事儿轻松得很,不算难事。
翌日后晌,真正的麻烦才来了。
铁山堂闭门谢客,旁人多不敢打扰,即便是陈氏那样的身份,也只旁敲侧击,不好明目张胆地查探底细。但这禁令却拦不住关心则乱的人,譬如陈未霜。
陈未霜对戴庭安其实倾慕已久。
京城里才俊辈出,像顾藏舟那般温润如玉、惊才绝艳的人物,是许多贵女深藏在心底的春闺梦里人。陈未霜却不喜欢那样的,她喜欢戴庭安这种
在沙场上历练着长大,磨砺出铮铮铁骨,能提枪纵马驰骋沙
场,也敢傲然恣意离经叛道,比中规中矩、摧眉折腰于权贵的男人有气概多了。更何况戴庭安心似铁石,冷厉如万古冰封的雪山。
这样的男人,倘能令他折腰裙下,只对一人怜香惜玉,该是何等幸运
陈未霜觉得她能成为那个人。
满京城美人无数,即便是顾四姑娘、梁娇那样盛名的美人,戴庭安也不曾和颜悦色过。他只对两个姑娘流露过温和,一位是堂妹戴柔嘉,另记一位就是她。即便偶尔行事不慎被戴庭安责备,曾有过的那点温和亦如心尖藏着的霜白月光,值得回味沉溺。
在戴庭安出事前,她其实曾跟母亲透露,也曾向陈氏暗示过心思,想请姑姑居中牵线撮合。陈氏当时的神情颇为作难,说戴庭安的性情离经叛道,她不便插手,得请旁人做主。
那个人自然是宫里的陈贵妃,可惜贵妃也态度含糊。
陈未霜就那么等着,等来戴庭安重伤的消息。
她满心焦灼地去探望,却被拦在院门外。
再然后,她便等来了戴庭安娶妻冲喜的消息,而冲喜之人,竟是谢青姈
得知噩耗的时候,陈未霜当时就红了眼圈,想去侯府问个明白,却被父亲关在屋里,不得踏出半步。直到婚礼既成,西院少夫人见过阖府长辈,陈家二老才肯放女儿出门,又千叮万嘱,叫她决不可胡闹。
陈未霜哪里甘心。
当面含泪答应,趁着陈夫人不察,却仍带着贴身丫鬟溜了出来。
到了靖远候府后直奔东院,陈氏正靠在美人榻上,指点仆妇们熏衣裳。见她眼圈红红的走进来,陈氏猜得缘故,递个眼色屏退丫鬟仆妇,低声道“这是怎么了”
“姑姑”陈未霜满脸委屈,坐在她身旁,轻轻抽噎起来。
陈氏低声安抚,等她停了抽噎才问缘故。
帘帐长垂,窗扇紧掩,屋里没半个外人。陈未霜捏着锦帕,伏在她肩上泪眼朦胧“我的心事姑姑早就知道,原指望贵妃娘娘做主,谁知却被谢青姈捡了便宜。她一个罪臣之女,凭什么进这侯府”
“这事是二夫人做主,我也不知情。”陈氏温声宽慰,“事已至此,你就别再”
“可我不甘心”陈未霜含泪咬牙。
陈氏暗暗皱眉。
不甘心又能怎样倘若她能像陈未晞似的懂事周全,或许还有半分希望,可惜她幼时养歪了。在外祖家仗势骄纵,回京后陈家夫妇因心疼她幼时孱弱,又颇娇宠,养得陈未霜跟个草包似的,遇事从不会深思熟虑,便是贵妃真的赐婚,周氏怕也会设法回绝。
但这话陈氏没法说。
毕竟她只是堂姑姑,陈未霜也不是能听进去良言的人。
陈氏碍着陈贵妃的面子,温声宽慰。
好半晌,陈未霜才稍稍平复心绪,道“表哥的伤势呢,还没好么”
这话却是戳到陈氏痛处了。
铁山堂闭门谢客,她除了新婚那日瞧了眼昏睡虚弱的戴庭安外,便没再进去过。偏巧周氏嘴巴紧,遮遮掩掩地不肯透露消息,陈氏拧眉,瞧见陈未霜那殷切目光,心思微动有老侯爷镇着,她当然不能公然违令,但陈未霜向来鲁莽
陈氏眸光微紧,叹气道“许是还昏睡着,那边闭门谢客,谢氏亲自守着不叫人探视。可惜你一番痴心,若他当真有点岔子,终是见不着的。”
这叹息着实令陈未霜心惊。
从东院辞别出来,她行到岔路口时,终是没忍住,扭脸直奔铁山堂。
陈氏听见,也没派人阻拦,只远远跟着看动静。
外面闹哄哄地传来争执声时,青姈正在庭院里浇花。
几株贺客送来的茶梅,娇小清雅,临风初绽。
青姈落难后很久没侍弄花草,听整理新婚贺礼的常嫂说有几盆花,当即搬到廊下。
水浇到一半,外面传来争执的动静。
青姈不由蹙眉,问内院的护卫,“是谁这么吵”
“是丰乐巷的陈姑娘,嚷着要见将军。”护卫拱手回禀。
丰乐巷里唯有一座金堆玉砌的府邸,便是陈贵妃的娘家。那府里两位姑娘,陈未晞从不闹这样的动静记,拍门的是谁,脚指头都猜得到。
青姈没想到,头一个送上门让她开刀的访客,竟是这位老熟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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