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要脱衣服的戏语,勾起青姈对那场春梦般仓促的记忆,旧梦萦回。戴庭安却没察觉,押着猎物很早就抵达了刑部。
飞驰回来的马车颠得几乎散架,车内的嫌犯各自昏迷,人事不知。
消息传到肃王府时,那边正品着香茶赏红梅。
元和帝的后宫里美人充盈,子嗣却很单薄,膝下只顾皇后所出的肃王和陈贵妃所出的恭王两个儿子。万千尊荣集于两位皇子之身,肃王府便修得格外轩昂恢弘,门上红漆涂金,饰以云纹金蟠螭,屋顶覆着上等青色琉璃瓦,不逊于东宫。
就连隔壁的园林也被肃王纳入囊中,因肃王妃最爱梅花,栽了满园梅树。
今日肃王妃得空,邀了极亲近的永穆长公主和镇国公府女眷来赏梅,满目绮罗珠翠,暖阁里莺声燕语。
因都是亲戚,肃王亦抽空作陪,兴致怡然。听随从说长史孙温有急事商议,他还当是宫里有事,匆匆赶去。谁知到得那边,迎接他的却是蔡家出事的噩耗。
肃王听了,拍案大怒。
蔡家管事落入刑部大牢,无异于送到了梁相手里,刑部虽不像皇城司那样手段阴毒、行事无忌,种种酷刑招呼上去,也能逼得硬汉松口,更何况是蔡家管事那样的人?到时候撕开口子,他就休想安生。
肃王暗将蔡隐骂个狗血淋头,一时间却束手无策。
这还得从元和帝登基的隐情说起。
……
大魏建国已近六十年,太.祖皇帝草莽出身,在分崩离析的烽烟里异军突起,平定南边各处势力后登基称帝。可惜彼时国力贫弱,眼睁睁看着北边仍有大片河山被凉国侵占,却无力收复。
太宗皇帝继承父志,休养生息,加固边防。
到了建昭皇帝,也就是戴庭安的爷爷,国库财力和军中兵将足可与北凉争锋,便动了收复河山的念头。建昭帝膝下两个儿子,嫡长所出的太子有勇有谋,亦明辨是非胸怀天下,次子安王则资质平庸,为建昭帝所不喜。
为鼓舞士气,太子亲往边塞督战。
有他当主心骨,亲自调兵遣将,加之多年厉兵秣马后边塞猛将辈出,迎着北凉的铁蹄连收十座紧要城池,将四州之地收回朝廷,令举朝振奋。
可惜战事凶险,太子不慎遇袭,重伤回京后终不治而亡。
建昭帝痛心之极,为太子加谥号“明”,并立其独苗为皇太孙,彼时戴庭安才三岁。
战事告捷却痛失爱子,建昭帝本就为这场仗殚精竭虑、不眠不休,遭了打击后重病一场。是年冬天,东宫起了场离奇的大火,迁居其中的皇太孙无辜丧命,建昭帝盛怒之下杀了安王的生母,没多久建昭帝病逝,元和帝于正月登基。
当时民间传言如沸,怀疑明太子与皇太孙皆死于安王的阴谋。甚至连建昭帝都是在连遭打击、重病卧床时,被亲儿子篡夺了皇位。
这些消息无从印证,但当时因这些传闻,皇城司暗里杀了不少人。
而元和帝也对儿子格外忌惮,朝堂上虽常令肃王分忧,却从来不提立储之事。朝政也多交给他格外信重的相爷梁勋,不许儿子与重臣过从甚密,至于结交武将这种事,更是心照不宣的忌讳。
若肃王的行径被查实,哪怕不至于褫夺封号,少说也得脱两层皮。
且梁相紧盯此案,他没法公然插手。
肃王拧眉沉思,孙温亦胆战心惊。
好半晌,孙温终于想起个人,附在肃王耳畔低语几句,得了首肯后赶紧去办。
……
孙温找的人叫薛玉。
此人诚如其名,虽是男儿之身,长得却秀美如玉,面如春月,目似朗星,同侪之中算是上等的长相。只是他出身微寒,父亲是穷乡僻壤的秀才,母亲也是小吏之女,他自幼读书,文采极好,十多年前上京赴考,勉强挂在春榜之末。
这般学识容貌,放在州县定能混出个名堂,在京城这种卧虎藏龙、俊杰辈出的地方,却只能默默无闻。
薛玉从末等小吏熬起,到二十三岁时仍只是个流外小吏,勉强糊口。
偏他心气很高,不肯出京城谋职,孑然一身在京城度日。后来他时来运转,结识了工部侍郎丧夫归家的女儿苏染冬,颇受苏家照拂。再后来,薛玉便娶了苏染冬,借岳丈之力谋了个八品官职。
如今他年才三十,当着七品的大理寺主簿,岳父过世后没了人提拔,正谋求出路。
先前薛玉曾数次寻孙温的门路,想投入肃王门下。
孙温不好碰刑部,也不敢寻熟人惹嫌疑,自然就想到了他。
见王府长史造访,薛玉受宠若惊,殷勤地迎入府中,热情地呈上精致的点心茶水。
孙温很谨慎,先试探口风。
薛玉很快听出话音,当即表了忠心,愿为肃王殿下万死不辞。
勾结武将之事,孙温当然不敢透露,见他确实有心投靠,便说有两个嫌烦困在刑部,肃王殿下不便出面讨要,望他设个法子将嫌烦调往大理寺。只消离了刑部大牢,事情就好办得多。
薛玉问明了身份,思索片刻,很快就想起来了——
“先前兵部尚书陈文毅的案子,不知长史是否记得?那陈文毅早就死在流放途中,却有人说背后另有情由,让大理寺复核,案子扔了很久也还没人过问。下官倒是看过卷宗,里头有点小事,或许能拿来当个提审犯人的借口。”
孙温眼睛一亮,“当真?”
“不妨一试。下官自会暗中转圜,拿公文去要人。”薛玉躬身为礼。
孙温大笑,“好!等你的消息!只要有人能接触他们,事情就好办了。”届时设法串通说辞,下套翻供,铁证如山与构陷污蔑之间,须凭生性多疑的皇帝推断揣度,可寻机转圜。
孙温甚喜,回去跟肃王复了命,吩咐薛玉尽快去办。
……
染坊街的小院里,青姈尚不知她继父的案子又被人拿来当了借口。
她此刻正被堵在院门。
从宿州回来后,青姈先去冯家贪了几日清静,才同徐嬷嬷回住处。
关于母亲死因的推测得以印证,陈绍夫妇的恶行只差推上公堂。但如今的京兆尹已不像建昭帝时那样清正,明镜蒙了尘,她势单力孤,在牵涉人命的官司上想赢白家,有个后盾会更稳妥。
可京城那么大,她想求助戴庭安,最好送个见面礼。
从哪里突破呢?
青姈想了一路也没头绪。
到了住处,几乎是意料之中的,陈绍夫妇看见她便冲了过来,口中抱怨道:“你怎么回事?丢下个字条就跑得不见踪影,要不是亲眼看着你出门,我都以为是被谁给绑走了,差点去报官。家里乱成这样,就不能叫我们省省心?”
青姈看着白氏翻动的嘴皮,面沉如水。
“去了宿州。”她淡声敷衍。
陈绍夫妇在那一瞬停了聒噪,试探道:“去宿州做什么?”
“看望舅舅一家。”青姈声音低沉,疲惫道:“我很累,想进去歇着。”
白氏做贼心虚,被捏住嘴巴似的没吱声,往旁边让开,又扯了扯陈绍的衣袖。夫妻俩才想退回屋里,猛抬头见外面站了个锦衣端重的身影,脸上登时露出惊喜,笑道:“哎呀,顾公子!你何时来的,快请进,到里面喝茶。”
那笑容,活像见到财神爷似的。
青姈诧然回头,就看到一袭藏青的大氅,缎面拿银线绣了暗纹,细密的滚边如水纹蔓延而上,领间水貂光润雍容,衬着玉冠下眉目疏朗的那张脸,如华岳端然,却又风度翩翩。
顾藏舟站在黄昏的小巷,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内敛。
见她抬眼看来,顾藏舟微笑了笑,低声道:“柔柔。”
他是唯一知道她小名的外男,每回念着这名字,语气都格外温柔。
青姈的神情在那瞬间凝固。
她有多久没看到顾藏舟了呢?
似乎没多久,上次见到他是十月初,他出京城办差前曾来看她。但这月余时日之外,却又横亘了更为漫长的时光,离得最近的记忆不是在十月,而是在深浓迷雾里,她看到他娇妻端庄、儿女绕膝,撑着镇国公府的门楣。
年少时的娇羞心事在苦难后磨得所剩无几,此刻重逢,物是人非。
青姈呆呆看着那张脸,很多事划过脑海。
于是青姈的脑海里,一半是戴庭安,一半是前世与顾藏舟最后相处的情形。
前尘旧事撞上的那瞬间,电光火石似的,她忽然记起件本不该在此刻琢磨的事。
那件事她以前没太放在心上,几乎快要忘记,但若是把它跟戴庭安去宿州的事搁到一起……青姈猛然打了个激灵——戴庭安前世重伤昏迷,顾家借机把她推去冲喜,或许真的跟那件事有关!
而那件事的主人公,似乎是叫薛玉。
青姈竭力将让她心跳骤疾的念头压下,看着眼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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