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晨的细风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刺骨寒意, 好在今日是个艳阳天, 把这凉意抵消了不少。
太皇太后章氏自从离宫借居寺院后, 着装打扮都变得素净简朴了许多。
今日身上便只穿着一袭象牙白竖领短袄, 陪着芽黄色折枝玉兰暗纹襕裙,额间佩戴一个镶嵌了绿碧玺的抹额,半白的发髻上没有任何发饰。
远远看着,就像个小富人家里的一个寻常老太太, 任谁都想不到这就是那个曾经临朝称制数年的太皇太后。
她阔步走入那片蔚然成林的竹林中, 与虚云法师相距仅剩五步距离之时,合着双掌回了一个佛礼。
虚云法师单掌竖在胸前,喃喃默念了句佛号,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慈祥的笑, 幽深眼眸却平静得好似一潭湖水,波澜不惊。
前两日孙子、孙媳与曾孙都在,太皇太后也没有留心观察过这位清泉寺的住持虚云法师, 如今倒是不动声色地把人打量了一番。
毕竟她早就对这位清泉寺的住持虚云法师满腹狐疑了。
原先太皇太后借居在明霞峰的大觉寺内,那儿的香火旺盛,供养人众多, 所以处处修葺得焕然一新,尊尊佛像皆贴上金箔。
而清泉寺这儿是不接待香客的,虽然建筑都陈旧了些,但却都不显得破败, 甚至有种古色古香的幽致。
太皇太后搬过来这儿之前, 自然是派人把这寺院的内内外外都细查过一番的, 但都没查出来什么可疑之处来,只知道此处由一个家世清白的官宦供养着。
虚云法师扬手一请,便与太皇太后一同在竹林内的一处石桌坐了下来。
两人对坐无言半晌,只余细风拂过竹叶时“沙沙沙”的声响。
太皇太后思忖片刻,才缓声道“贸然前来拜访,只因有一事想请法师您解一解惑。”
顿了顿,她接着问道“敢问法师,哀家的小孙媳可是有什么不妥前两日,哀家见法师似乎对她关注异常”
回想起那位萧施主眉心的红痣,虚云法师轻叹一声,“阿弥陀佛”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并没有回答太皇太后的疑问。
这清泉寺地处稍偏僻、又不惹人注目的霄华峰上,一向门庭冷落。
数十年前,这寺院中的僧人只有依靠下山化缘才勉强过活。
二十年前,江南道监察御史沈峥来到这座荒僻的清泉寺里,请住持虚云法师开设祈福坛,并成为了寺中唯一的供养人。
自此之后,清泉寺的大门便时常紧闭着,再也不接待前排拜佛的香客。
这江南道监察御史虽只是个正七品的官职,但却是圣上亲派到地方的御史,而且江南道又是繁荣富庶之地,这差事说是肥得流油都不为过。
他每年都会按时派人送香钱过来,维持整座寺院的日常所需。
而他所设的祈福坛是为了给一个孩子祈福。
据他所说,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儿,辛卯年、丁卯月、己卯日、卯时所生,眉心处有颗米粒儿大小的红色胎记。
说来也巧,这御史沈峥是广平侯府沈家的旁支偏房,也就是当今圣上生母沈太后的偏房堂弟。
两人的曾祖父一对嫡亲兄弟。
虽然都是姓沈的,而且还沾亲带故,但沈峥这一家子过得并不宽裕,连念书都要靠着妻子顾氏用嫁妆来补贴着。
顾氏的娘家是赫赫有名的皇商,说是家财万贯、富甲一方都不为过的,可她偏偏死心眼儿似的看准了个沈峥这个空有一张脸的穷书生,只说非君不嫁,当年还闹得沸沸扬扬的。
好在沈峥也是个争气的,初次下场考童生试就中了秀才,紧接着乡试中又高中解元,成了举人老爷。
春闱会试中,他更是不负众望取得了进士一甲的成绩。
殿试时,就被当时的昭宪皇帝钦点为一甲第三的探花。
在前朝大魏时,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说法,沿袭至今状元不一定是才学最高的,但探花郎一定是进士中相貌最为出众的。
而这位探花郎沈峥的相貌确实是一众贡士中最为出众与不凡的,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丰神俊逸。
他考中进士后,便被昭宪皇帝亲自任命为翰林院中一个从八品的典籍。他的品阶虽低却时常能得到天子的亲召。
一直到二十四年前,沈峥晋升为正七品江南道监察御史,被天子亲派往江南任职。
正巧这时他那商户出身的妻子顾氏正身怀六甲,并且即将临盆。
这时的沈家条件仍然算不上好的,宅院仍是当时那所极为逼仄的一进小院子,顾氏便在母亲蒋氏的说服下回了娘家待产。
而沈峥这边亦是想法设法拖延了启程赴任的时间,准备一直守到妻子生产后再出发前往江南。
可偏偏顾氏却遇上了难产,一连两天两夜都没能把孩子生下来,最后只能灌下催产药硬把孩子给生了下来,但却也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养了
沈峥那头已经没法再拖延了,他见妻子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而且虽然产后一直昏睡着,但有岳母蒋氏的照顾他也能放下心来,便匆匆忙忙前往江南走马上任。
没过多久,顾氏身体恢复些许后,便开始与丈夫进行书信往来,与他述说他们唯一的儿子的日常趣事。
可沈峥头一次收到书信时当即就懵了。
他当初临行前不顾岳母蒋氏的阻拦进入产房看了一眼那孩子的,那时候襁褓尚未包裹好,他隐约瞧着是个女孩儿
而且眉心有颗米粒儿大小的红色胎记。
沈峥写回信时便将这事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番,可妻子顾氏却似乎置若罔闻,又或许是没看出他的试探。
久而久之,他也开始怀疑是自己当初等候妻子临盆时太过焦心着急,且到江南赴任后又忙碌得焦头烂额的,一时头脑不清给记岔了。
可他心里却怎么都忘不了那个眉心生了红色胎记的婴孩的模样。
赴任四年后,趁着年节休假回来京城时沈峥已经小有积蓄了,甚至在京城里办置了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让父母妻儿搬了进去。
回江南上值之际,他前往修筑了无数佛寺与道观的西山里,寻了处偏僻的小寺院,也就是这座清泉寺,添了一笔不轻的香油钱,请求住持虚云法师为那个他记忆中的女婴开设了一个祈福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虚云法师飘忽的神思才回到了眼前。
其实他也并不甚清楚沈峥开设祈福坛的具体内情,也从没见过那个据说眉心有红色胎记且兔年兔月兔日兔时出生的女婴。
所以见到那位萧施主时,才会频频试探。
但到底不好泄露了供养人的隐衷,所以虚云法师当时只含糊其辞地说成是曾有个香客的孩子的生辰也是兔年兔月。
见他久久不作答,太皇太后也没有开口追问,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拨弄着手上的白玉菩提佛珠手串。
虚云法师抬眸眺望了一眼不远处连绵不断的云山雾海,本就沟壑纵横的沧桑面容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旋即斟酌须臾后,他朝着太皇太后双手合十施了个佛礼,不紧不慢重复了一遍那日的说辞“阿弥陀佛,贫僧曾遇过一个香客,他的孩子与萧施主年龄相仿,故而多嘴多舌地问了几句罢了。”
太皇太后盘弄佛珠的动作微微一滞,略挑了挑眉,对他这回答将信将疑。
皇宫,崇福宫内殿。
殷太后正懒洋洋地歪坐在乌木仙鹤衔枝纹的贵妃榻上,手上捧着一本帐目漫不经心地翻阅着。
不论是昭宪皇帝时,还是先帝永昌帝还在时,摄理后宫的权力都是由她一人牢牢握着。
不过她也就是每日装腔作势地翻一翻底下人呈来的帐目与公文便就罢了,毕竟大梁沿袭了前朝定下的六局二十四司制度,宫廷内各局各司都各尽其职,互相监督与制衡,根本没什么需要操心的。
便是在自己的宫殿里殷太后也是时刻盛装打扮着,面上浓妆艳抹,身着一袭密合色云肩通袖妆花织金纱袄裙,云鬓绾成隆重端庄的高髻,整套金丝玉头面带在身上。
杜若则是站在另一侧的桃木高案几前,把色泽鲜红的凤仙花和白矾一期放进一个青石捣药罐内,再用捣药杆把里头的东西捣碎并搅拌均匀。
一直到青石捣药罐里的凤仙花尽数碾成汁液后,杜若将花汁倒在一个青花瓷碗中,端着走到殷太后跟前的圆木凳上坐了下来。
殷太后便把手中捧着的账目随手丢开了,伸出细长却又略显苍老的双手搁在小几上,任由杜若为她染上新鲜的蔻丹。
她忽地想起什么来,皱起眉头颇为不悦地问道“对了,先前不是让人把那些脏东西混进长华宫里怎么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杜若聚精会神地涂着蔻丹,从容不迫道“回娘娘的话,那个叫半夏的回话说她在西山时就已经下手了。”
就在这时,崇福宫的内监张洋脚底生风一般小跑着进了内殿来。
他恭恭顺顺地行过礼后,眉飞色舞道“太后娘娘,奴才打听到一个好消息前天晚膳时分长华宫传召了一回太医,只说是大皇子肚子不舒服;可昨儿一早又传了一回太医,这回怎么都打听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奴才想着,说不定是染上了”
殷太后喜上心头,一个没留神就扬手把小几上盛了凤仙花汁的青花瓷碗打翻了,鲜红似血的凤仙花汁溅满她身上密合色马面裙的裙摆。
她倒也视若无睹,心中的欣喜完全抑制不住,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这储君之位定要落回哀家孙子的手上了”
长华宫,寝殿内。
昨夜帝后一家三口起来吃了些点心后,便又回到床榻上睡觉了。
原本武宣帝担心虎娃熟睡后会胡乱闹腾,欲要唤人进来把他抱回他住的偏殿去睡,不然若是磕着碰着萧妤儿就不好了。
可虎娃一听就不高兴了,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像个充气的河豚似的。
随后他便竖起三根肉乎乎的手指,板着一张小胖脸,信誓旦旦地再三保证自己睡着后不会乱动,武宣帝才又让他留了下来。
不过寝殿内这金丝楠木千工拔步床足足有八尺多宽,便是五、六个人同时躺在上头都不会显得拥挤,他们一家三口睡在上头,完全绰绰有余。
随后虎娃便蜷缩着圆滚滚的小身子睡在最里侧,武宣帝平躺着睡在最外侧,萧妤儿则是夹在父子俩的中间,面朝着虎娃那侧的方向侧躺着,用后背留给睡在外侧的男人。
也不知她是白天睡得太久了,还是因为从虎娃口中得知的消息太过令她震撼,总之她躺下来后闭上双眼也久久无法入眠。
而且顾忌着一左一右分别躺着的父子两人,她也没敢乱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等到一左一右的呼吸声变得稳定而有节奏后,她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肚皮,心里满是不可置信。
虎娃方才居然说她肚子里有弟弟妹妹了
当时她先是愣了小半晌,随后便是无法抑制的错愕惊诧,想被雷劈过似的,小嘴微张,水汪汪的双眸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
见她这副呆呆愣愣的可爱模样,武宣帝暗觉好笑,心头一阵柔软。
他又状似漫不经心补充道“太医说月份尚浅,还不确定是不是喜脉,皇后平日里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待萧妤儿再次睡醒时,已经是次日早晨的巳时两刻了。
一缕秋日的阳光透过窗缝照射进来,倾洒在地面的暗红色繁花似锦纹织金地毯上,泛起淡淡的金光。
萧妤儿一睁开眼,便见到沈太后身穿一袭水色折枝葡萄纹长袄端坐在床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还以为是没睡醒看花了眼,萧妤儿便动作迟缓地坐起身来,抬手揉了揉自己惺忪朦胧的睡眼。
待她稍清醒些后,再次睁开眼一看,坐在床沿的居然真的就是沈太后
萧妤儿顿觉手足无措,莹白的小脸上满是焦灼不安,欲要起身下床给沈太后行礼问安。
沈太后柳眉微蹙,手急眼快地把她给拉住了,“不必多礼,你身子不爽利就别起身了,哀家不过是来看一看你怎么样了。”
萧妤儿闻言点了点头,见她对自己的态度莫名缓和不少,顿时脸上微微发烫。
旋即她又急忙软声道“多谢太后娘娘前来看望。”
因着刚刚睡醒,她娇艳的小俏脸还微微酡红着,如水杏般的双眸好似含着一汪湖水,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晶莹剔透,披散下来的一头乌黑墨发显得她格外的娇小玲珑,楚楚可怜。
在一旁静候的茯苓识趣地凑上前来,用丝帕轻柔地擦拭她额间的香汗,桂枝也急忙斟了两盏茶过来分别递给婆媳两人。
沈太后轻抿了一口茶盏中的椴树蜂蜜茶,缓声道“前些天儿你不是说想让连翘过来长华宫里服侍哀家今日顺便就把她带过来了。”
萧妤儿微微一怔,抬眼环视一圈才发现拔步床外另一侧还立着个身穿浅葱绿碎花纹袄裙的宫女就是当初与她一块儿服侍沈太后的连翘。
只是连翘不知为何把脑袋垂得低低的,看上去十分拘谨恭顺。
蓦地想起一桩事来,沈太后又道“对了,还有另一件事,恪哥儿如今快四岁了,也该给他找个先生正式启蒙才是。”
萧妤儿微微颔首,唇角边一对梨涡浅露,好似盛了蜜一般清甜,“全听太后娘娘的安排。”
沈太后心底一软,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哀家原想着请张太傅,或是翰林院的王学士来教导恪哥儿的,不过如今倒是有个更好的人选。”
顿了顿,才又道“哀家有一同族的偏房堂弟,原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如今调回京中也有大半个月了,尚未定下新的差职,哀家便琢磨着倒不如让他先进宫来,给恪哥儿传道授业。”
沈太后的母族沈家是已经世袭了六代的广平侯府,称得上是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在前朝时出过数位权臣宰相。
可广平侯府到了今时今日,一代越发不如一代了。
反倒只有一个旁支子弟在官场上混出了头来,也就是方才她所说的原江南道监察御史。
沈太后有心想帮扶自己的母族一把,于是便想着让他进宫来教导虎娃。
说来也巧,当年她就曾盘算着要把萧妤儿认为义女,再将她许配给偏房侄子当正妻,而那个侄子便是这位原江南道监察御史唯一的嫡子沈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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