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原是送人回家的,最后却变成自己回不了家。
大年三十晚上,他坐在唐府的饭桌前,心中的无奈如浪潮层叠。只是这种场合,纵有再多心事,也不宜露在面上,于是,他能做的便只有保持微笑。
与他截然相反,唐员外兴致甚高,自上桌之后,笑声便没有停过。唐员外是生意人,素来摆宴都喜热闹铺张,但唯有这年夜饭,却讲求至亲至简。只一张八仙桌,座上皆是家眷。菜馔亦是家常,不过多添几道鱼肉,更由妻女亲手烹制。似乎只有如此,才可称“家宴”。往年,唐苏不回家,多少有些遗憾。故今年这顿饭,才算是圆满。何况,这桌上还多一个人,更令他欢喜。
唐员外端着酒杯,笑眯眯地望着沈泓,终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来:
“不知沈少侠今年多大年纪?家中还有什么人?是否……”
不想,他话没说完,唐苏“唰”得一下站了起来,挟起一个鸡腿就往他碗里放,“爹!吃菜!”
唐员外见状,嗔道:“你别打岔,爹跟沈少侠说话呢!”
唐苏又挟了块肉过去,道:“话有什么好说的,吃菜要紧啊!”
“哎,你这孩子……”唐员外压低了声音,“怎么,爹问问都不行?”
不行啊!求您就少说两句吧!!!
唐苏心中悲呼,正要再拿菜堵他,就听沈泓开口,道:“晚辈二十有一,双亲俱已亡故,家中没有别人了。”
此话一出,唐苏一脸绝望,颓然坐了下来。
沈泓的身世,唐苏自然知道。他的父母本是江湖侠侣,后因些恩怨仇杀双双丢了性命。岫隐门掌门与其父乃是至交,便收他入了门,更视若己出。
所以说,大过年问什么不好,问他家世,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员外也是尴尬,又见女儿满面沉痛,似有责怪之意,一时歉疚难当,忙斟了酒,扯开话题:“啊,今日良辰美景,我敬大家一杯!”
家人皆知他用意,纷纷陪笑举杯。
唐员外饮尽酒水,又扭头对唐苏道:“那个,啊……对了,你也敬你大师兄一杯,这平日里多得他照顾。”
唐苏一听,点头如捣葱:“对对对,”她端起酒杯,对沈泓道,“多谢大师兄这些年的照顾……那个,我先干为敬!”
沈泓心想劝阻,唐苏却已仰头一饮而尽。他无奈,正要举杯,却被唐苏摁了下来:“不不不,我干杯,你随意。”
沈泓正想说话,邻座的杨氏也举了杯,笑道:“我也敬沈少侠一杯。”
眼见得众人都敬了酒,唐员外三岁大的儿子坐不住了,有样学样地端着杯子就站了起来。众人一见,忙齐齐起身摁住他。孩子见众人不让他敬酒,不禁委屈,扁着嘴似要哭出来。一时众人惊惶,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
好容易把孩子安抚下来,唐员外赔笑道:“见笑了。那个,咱们继续喝!”
沈泓浅浅笑着,点了头:“好。”
唐苏见他笑,心才略略放下。然而,等到酒添十巡,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要说这唐员外,生意往来上少不得喝酒,早已练成了千杯不醉。但这么个喝法,寻常人哪里扛得住!这是想灌醉沈泓不成???
唐苏想着,忍不住就在桌下踢自己爹爹的脚。
唐员外察觉,不解地望向了她。
唐苏瞥一眼角落里将罄的酒坛,努力使着眼色。
唐员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又认真想了想,道:“哦!再来一坛!”
“爹,您醉了!”唐苏不禁脱口而出。
“啊?我没醉……”唐员外一脸无辜。
“不,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有醉,您肯定是醉了!快别喝了,吃些点心吧!”唐苏打断他,义正言辞。
唐员外仍旧不解,倒是一旁的杨氏接了话,“姑娘说得对。这都喝了半日了,也该吃点东西。我这就去煎几个春饼,再煮几碗汤年糕来。吃饱了,好守岁。”
“没错没错,我也去帮忙!”唐苏起身,应和道。
这时,沈泓也站了起来,行礼对唐员外道:“且恕晚辈不恭,晚辈不胜酒力,怕是要先离席了。”
“这……”唐员外心想挽留,却又恐唐突了贵客,便道,“那沈少侠赶紧回房歇着吧,一会儿我让人将醒酒汤和点心一并送过去。”
“多谢员外。”沈泓说罢,又冲众人行过礼,退身出了门。
沈泓没走多远,唐苏就跟了出来。她几步赶上他,忧心忡忡地问:“师兄你还好吧?晕不晕?能走么?”
沈泓见状,无奈一叹。不胜酒力只是幌子,一家守岁,他这个外人在场,终究不太妥当,这才寻了个借口退出来。
“我没醉。”他开口,如实道。
“哎呀,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有醉。都怪我爹爹,搞什么呢……”唐苏忧心更甚,伸手便要搀他,“来,我扶你吧!”
沈泓蹙眉,“都说了我没醉。”
唐苏见他蹙眉,顿生满目幽怨:“师兄,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泓也不知怎么跟她解释了。或是他想得太多,而她想得太少,若为此解释,未免有说教之嫌。他无奈,索性伸了手给她,“罢了,你扶吧。”
唐苏一下笑开了,搀住了他的手,道:“那我送师兄回房吧。”
“好……”
沈泓这一声答得有如叹息,但唐苏正高兴,也没察觉。她殷勤地搀着他往前走,边走还便道:“师兄啊,我爹不是故意要问那些话的,你别往心里去。他也不是故意要灌醉你,就是一高兴就爱劝人喝。我们嘛,你知道的,都是些俗人。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沈泓倒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妹话有那么多。不过几件小事,她却郑重其事地不断道着歉。初时他还答应几声,待到她说第五遍“大人大量”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只是话多,话还是颠来倒去的。而且,说是扶他,可她大半的重量却压在他的手臂上……
沈泓意识到什么,站定了步子,问她:“你方才喝了多少?”
唐苏听他这一问,皱了皱眉,数起手指头来:“三……五……”
沈泓没再往下听,抬手探了探她的脸颊。触上手背的滚烫,令他确认了一件事:
原来,醉的人是她。
他一时好笑,搀起她道:“好了,我送你回房,怎么走?”
唐苏的头脑的确有些不太清醒,也没多想,直接指了个方向给他,嘴上还絮絮叨叨说着先前那些话。沈泓也不搭理她,一路沉默地走到她房前,却见房门紧闭、全无灯火。
“丫鬟们呢?”沈泓问。
“嘿,我不习惯有人服侍嘛,就让她们自己玩去啦。”唐苏笑答。
如此,也管不了什么礼数了。沈泓直接推门进去,扶唐苏在床沿坐下,又替她点了灯、生了熏炉。他到梳妆台前,取水拧了手巾,走回床边递给她,道:“擦把脸,早些休息吧。”
唐苏伸手接了手巾,却不擦脸,只仰着脑袋,怯怯对他道:“师兄,带累你没能回门派,对不起啊。”
沈泓被她这不依不饶的连番道歉折腾得没脾气,笑道:“知道了。快睡吧。”
“那个啊……”唐苏低头叠着手巾,道,“也怨师父。好好的,为什么非让你送我回家啊。我也不是很想回家啊,岫隐门里多好啊……”
沈泓拿过被弄皱的手巾,略微整理,敷上她的额头,道:“别胡说。能一家团聚是最好的事。”
“那师兄你呢?”唐苏抬眸,望着他,问。
往事经年,早已不再介怀,偏她这么问,反叫人惆怅起来。
沈泓轻叹一声,正要再劝她歇下,却听她又道:
“我知道,岫隐门就是师兄的家。往年除夕,大家都在一处,也算是团圆。”唐苏说着,又数起手指来,“我算算,有师父、师娘、大师姐、林师弟……嗯,二师兄偶尔也会留下过年,还有……”
沈泓听着,笑意渐浓,接着她的话道:“还有你。”
唐苏怔了怔,随即便笑开了:“嗯,还有我!”
这时,忽听外头爆竹乍响,紧接着便有烟花冲天而起,燃亮夜色。
唐苏兴奋地跑到窗边,看着漫天的五彩缤纷,又招呼沈泓道:“师兄快看,好漂亮啊!”
沈泓走到她身边,抬眸望向夜空,笑而不语。
唐苏转头看了他一眼,想到了什么,站直了身,抱拳作揖,“师兄,恭贺新禧!今后也烦师兄多多照顾!”
沈泓笑着,回了她一礼。
或是酒醉壮胆,又或是此时此刻沈泓笑得太多,唐苏平日里对他的敬畏减去了大半。她凑近他些,笑道:“我们也去放烟火呗!我买了好多呢!还有爆竹,特别厉害,一百零八响的!”
沈泓的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不行。赶紧去睡。”
“别呀,大过年的!”唐苏笑着,拉着他就往外头去。
被她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沈泓有了片刻怔忡。而就是这片刻怔忡,令他终究没能阻止她。一百零八响的鞭炮,震得人耳朵生痛。浓烈的火/药气,呛得人直掉眼泪。
不过,这又有何要紧呢?大过年的……
……
第二日,沈泓早早请辞,唐员外依旧热情挽留。一番推让,终是吃过了年糕,才放他离开。
沈泓在门口拜过,正要启程,却见唐苏牵着马跟了出来。
见众人皆是不解,唐苏忙道:“哦,我送师兄出城。”
唐员外一听,点头笑道:“对对对,应该的应该的。”
唐苏嘿嘿笑着,翻身上马,策骑至沈泓身边,笑道:“师兄,请吧。”
沈泓想了想,也无话,只点了点头。
两人不紧不慢地行过街道,来至城门,沈泓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完全没有告别的意思啊,莫非……
沈泓转头,细细看了看唐苏。今日,她穿着件又大又厚的毛毡斗篷,整个人足足胖了一圈。这要说是天冷御寒也太过夸张,只怕是斗篷下头有什么蹊跷。
沈泓眉头一皱,质问:“你把行李带上了?”
唐苏一听,摆手笑道:“师兄你说什么呢,怎么会呢,不能够!”
这副打哈哈的模样,沈泓早已见惯,看来他猜的不错了。他脸色一沉,正想抓她的缰绳,不料她早有准备,一夹马肚,窜出去老远。
“师兄,我先走一步,岫隐门见啦!”唐苏挥了挥手,笑得一脸得意。
“你给我站住!”沈泓策马跟上,怒不可遏。
唐苏看着前路,止不住地笑。寒风扑面,夹杂着点点冰凉,令她愈发欢喜。她回身,又冲沈泓喊一句:
“师兄,下雪啦!”
沈泓被她气笑了。
是啊,下雪了,怕是追不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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