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盘阁内乌压压站了许多人,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丝喜色,不是窃喜,也不是平日里见惯的那种虚伪谄媚的笑,而是重获自由的喜悦。
如今已是建元三年的春天了。
日子过得极快,林贝儿自小产后便没从前那样得宠了,不知是不是刘彻怪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不过对于林贝儿失宠这一点陈阿娇倒是高兴的。此番刘彻下旨欲要放一批宫人出宫也是她提议的,在陈阿娇看来,宫中的女人越少越好,哪怕只是一些宫女。
而此刻站在这里的这些人便都是即将等待刘彻甄选出宫的。
卫子夫身着一条淡青色齐胸襦裙,裙裾和袖口处绣着三两朵木槿花,一头青丝简单地挽起,用一只玉簪固定。她所站的位置不前也不后,在第三排中间靠左边一点。虽然并未如何装扮,可在一众年龄已大又是常年操劳的宫女中她还是极为惹人注目的。
刘彻的目光缓缓扫向下方众人,突然停在了卫子夫的身上。
“站在那里的是谁?”
春陀顺着刘彻的目光看去,又低头翻了翻手中的名册,低声答道,“回禀陛下,那是卫长御,建元二年三月入宫,一直未受宠幸。”
“去年进的宫?”刘彻拧眉想了想,“是不是从平阳公主府来的?”
“正是,卫长御是和林少使一同入宫的。卫长御一直深居简出,此次陛下恩赐放一批宫人出宫,她是自己请旨的。”
目光落在她袖口处那几朵木槿花上,刘彻低声对春陀说了几句什么。春陀立时招来一个黄门。
鸿宁殿夜
卫子夫静坐在方形紫檀案之后,身侧是两排侍女垂首而立,身后是红烛高台光影明灭。
今日,她在增盘阁时突然被一个黄门唤下,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
这是刘彻的寝宫,再过一会儿,他看完折子应该就要来了。卫子夫记得上一世,子时过后,他推开殿门走进来,目光如炬,虽是深夜,却仍然意气风发。
他那时说了什么?卫子夫不记得了,记忆之中唯有自己的眼泪和他的温柔。
眼泪?
卫子夫摇头,她的眼泪在上一世已经流干了,在她漫长的六十载生命中,她亲眼开着她爱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而她能做的便只有用自己的眼泪送他们最后一程。
远处子时的更声响起,卫子夫隐约听到殿外的廊道上有稳健的脚步声传来。
那声音有如一把无形的锤,一下一下敲击在卫子夫的心鼓之上。卫子夫想逃,逃离这里,重生到现在,她不是没有再见过他,那日在飞羽殿,她也曾离他那样近过。卫子夫自以为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刻真的要来临,她要单独去面对那个前世她爱了一生,给她无限荣宠,也最终让她走向毁灭的男人时,她不知所措了。
此前想过千万遍的对答现在都已经化为一片空白,在刘彻推开殿门,唤出那一句子夫时,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泪水潸然而下。
刘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见到殿中之人时会喊出那个名字,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在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唤出了声。
忘了请安,忘了行礼,忘了她此时的身份,现在,卫子夫的眼中就只有那个站在殿门口的高大身影。
那一刻委屈和不甘如潮水般一齐涌来,想起她自己,想起她的孩子们,想起了卫氏家族,想起他的温柔,和他的无情。
前世压抑隐忍一生的情感在今生爆发。
刘彻不明白面前的这个女子为什么会突然哭成这样,已经全无平日里宫妃们梨花带雨,泫然若泣时的那种我见犹怜的美感,而真是满腹委屈的宣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这形象全无的痛哭看在刘彻眼中却莫名的有一丝心疼。
挥手示意两旁的宫女下去,刘彻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卫子夫的对面,不言语,亦没有动作。
好一会儿,卫子夫的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妾、妾参见皇上。”
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哭得那样凶,卫子夫也没有解释,刘彻伸手扶起她,“你叫卫子夫?”
“是。”卫子夫低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微微抖动着,显示出此时她内心依然不平静。
“建元二年八月十二,有人在太液池清歌,是你?”
明明是问句,但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朕听着像是首童谣。”
八月十二,听到这个日子卫子夫的心又颤了一下,那是据儿的忌日。那夜她去太液池祭奠,却不想正被刘彻撞见。卫子夫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按照之前想好的答道:“那是妾小时候妾的母亲常常唱给我们听的,那日妾只是突然想家了。”
刘彻点了点头,深宫寂寞,想家也是人之常情。
“你很会唱歌?”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朕记得,在平阳府的那晚你也是在唱歌。”
这话就有几分试探的含义了。
“妾从十岁起便跟着母亲来到平阳公主府,公主请了专门的乐师教导我们歌艺舞技,公主说,她培养我们便是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够陪伴君侧,为陛下减少烦忧。”
“既是如此,那你又为何想要出宫呢?难道是不想为朕解忧,亦或者你后悔了?”
起身跪在地上,卫子夫刚刚恢复一些平稳的声音又带上一丝哭腔,“妾愿意为皇上分忧,亦不后悔入宫,只是妾生而无福,不能入皇上青眼。”
“朕喜欢聪明的女子,但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子。”刘彻伸手拂过卫子夫的脸颊,帮她把一缕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
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和掌心因为习武练剑而磨出的厚茧带来的粗糙触感,面庞泛起一层红晕。
刘彻这才仔细看清眼前之人,在烛光的映衬下,裸露在外的肌肤如雪般通透白皙,因为惶恐,整齐的贝齿轻咬朱唇,却反而显出几分可爱。尤其一头青丝,更是如最上乘的锦缎般光亮顺滑。
“妾自知愚钝。”
“不,你很聪明。”低沉喑哑的嗓音几乎是贴着卫子夫的耳畔响起,下一刻她身体一轻已经腾身而起被刘彻抱在怀中。
身下有柔软的触感传来,刘彻将卫子夫横放在龙床之上,紧接着欺身而上,还不待她呼喊出声,便低头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唇。
腾出一只手将龙床角上的钩子挑起,明黄的幔帐垂落,掩住一室春|色。
次日清早,卫子夫回到含光殿时,外面殿门虚掩着,走进去庭院中也不见沅清沅汐二人身影。
却听殿内隐隐传来说话声。
“我今天一早起来,刚想去御膳房给主子传早膳呢,突然想起来主子已经走了,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是沅汐的声音,声音闷闷的,似是哭过。
“沅清姐姐,我入宫便跟着主子了,主子不像别的主子,整日冷冰冰的,让人害怕。沅汐初进宫,不懂规矩,可是主子从来不嫌我笨,沅清姐姐,我舍不得主子走。”
“出了宫,对主子来说是好事,说句逾越的话,皇家深宫外人看着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实则有几人是快活的。”沅清到底比沅汐长几岁,看得清。
“我自是知道这个理儿,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卫子夫笑意盈盈地走进去,“沅汐你是应该去传早膳的,我可是饿坏了。”
殿中二人见卫子夫突然走进来一时间都呆住了。
“主、主子你——”沅汐抹了把脸上的泪痕,瞪大了眼道。
“我什么呀,我没走。都说了饿了,还不快去传早膳。”
“哎!”沅汐欢天喜地地答应着,“蜜丝山药,醋酿果藕,冰糖百合粳米粥。再加一叠芙蓉糕。都是主子爱吃的,奴婢这就去。”
看着她那发自内心的欢喜,卫子夫的心中有一阵热流涌过。沅清和沅汐,上一世也是跟在她身边,沅清后来年龄到了她便指了她出宫嫁人,可是沅汐,无论怎么说都执意要跟在卫子夫的身边,直到最后,巫蛊之祸,椒房殿的人都散了,沅汐依然陪在她的身旁。
她们在卫子夫眼中早已不是下人,而是家人。
沅清在卫子夫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但从她的眼神还是可以看出她的内心同样激动,只是在惊喜之余还有一丝担忧。
“我没事,这都是我想好的。”淡淡的一句话,虽然没有直接说明含义,但是沅清知道,这是卫子夫在让她安心。
沅汐还未回来,刘彻的圣旨便到了。
春陀手捧圣旨,身后是一溜排开的近二十个黄门,人人手中都或捧或托着各式锦盒,布匹等物。
“卫长御接旨——”
卫子夫带着沅清在院中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含光殿卫氏子夫,自入宫来赋姿淑慧,恪守宫规,礼敬上殿,性行温良,乃后宫之典范,卓今日起特晋为少使。钦此——”
听着最后的封位,卫子夫的唇角荡开一抹笑意,少使,比上一世高了两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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