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有损,教我如何对得起漓郎?”
眼前是李依云淡风轻的容颜,杜渝却想起林二娘来。这些日子,她再也没去过崇素阁,凡事都让簪娘前往,回来与她通气后,再行处置。她已然知晓,林二娘出身平康坊官妓,色艺双绝艳名高炽,传闻挂花之夜,长安各家公子竞相出资,后被一神秘公子以万金摘花。过不多时,林二娘成为崇素阁的主人,能让她抛头露面相迎的,寥寥无几。
那样的女子,本就有颠倒众生的资本,而那万金摘花的公子,想来便是杜漓了。
这些内情知晓越多,她待李依便越多愧疚。而李依因着杜漓待她总多回护,便是她再后知后觉,终究是能感受到的。
杜渝低着头,掩盖了愧疚,低声道:“十三娘,我应你,定不会逞强。我还要陪着你去北地,保你安宁回京,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地的。”
李依凤眸微凝,顿了顿,也只道:“你心里有谱便好。”
夜已深沉,杜渝正要起身告辞,李依开口道:“你那位曲经略,倒是很有些心机手段。”
杜渝道:“你说曲达?”
“正是。”李依语带玩味,道:“他心悦你,你竟不知?”
“呃……”杜渝大惊失色,道:“十三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弟兄一起玩命的交情,他啥时候能有这意思?”
李依等她平静些许,才道:“你仔细想想,曲达待你,素来与旁人不同。若说你是他上司,可今次景将军也动心提拔他,他却断然回绝。你能这般快掌握千牛卫,曲达居中调和可谓功不可没。若你待他没那份心,平日言行举止,便莫要大意。”
“我不曾……”
“你便是这等性子,待人赤诚虽好,却忘了一言一行本是双刃。西域万事艰难,你在军中立威,亦是个有才干的。曲达他们与你日夜在一处,你又不是没姿色,少年心性,如何教人不动心?只他文人出身,倒是比旁人觉悟早一些。”李依道:“先前你与郑氏有婚约,是以曲达隐忍不提。如今,他应知晓你无意于郑结,这才起了念头。”
“本宫与你说这些,便是让你警惕。你心下珍惜同他们的同袍之谊,便是拒绝,也得顾忌了双方颜面。”李依叹道:“说句功利的话,千牛卫现下离不得曲达。你……”
“我理会得。”杜渝抬起头,一双眼睛望着李依,却让她生出股落在旁处的直觉。
“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才摆脱了世家子弟间那种虚礼客套。”杜渝声音极轻,道:“大伙亲如弟兄,便是俱知迟早要回长安,也总希望,这情份能经年不变。”
“若是曲达不愿留下,我是无论如何不肯勉强半分的。”杜渝目光坦然,道:“我知你定会说我痴。但这种过命的交情,我总不能拿他的心意情份,换自己的前程似锦。”
从芙蓉园回府上,杜渝思忖一宿,终于决定,先不与曲达多说什么。
李依说对了那么多,但有一条,她没有料定。曲达为人几何,杜渝还是有几分把握。他从不曾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丝毫来,便是顾忌了出生入死四载,不肯孤注一掷坏了交情。
如此一来,杜渝如何肯主动挑明?万盼着时日一久,曲达断了执念,才是最好。
长安城愈发热了起来,公主府却因修建时注重避暑纳凉,到了夜里临近明池的几处院落便清凉舒爽。烟台前阁后寝,夜里凉下来,须薄被加身,才能睡得安稳。
建元元年五月十八,因着亚力舍汗国、渤海国使团的缘故,今年御林军大比,改为三国会武。为免去麻烦,便拿去岁岁末御林军大比的成绩,取其最优三者,与两国切磋会武。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说法。至少杜渝接到旨意时,只草草看罢,便令簪娘收了。
这一日,正是大比的头天。签按红黑,分别标记了一至八的数字,若抽到无数,便轮空晋级。杜渝手里是支黑签,她翻过之后,上以端正楷书,写了个五字。
“愚兄倒是运道极好。”景秀在她身旁,手中红签正反无字,竟是他轮空了。
杜渝轻笑出来,道:“亚力舍、渤海二国,最想要看的便是七哥你了。看来得让他们多等三日。你还不去致歉?”
景秀作嗔道:“分明都是想看小池你!”说话间,一个渤海国的武士昂首行至杜渝身前,弯腰一礼,操着并不熟练的官话,道:“杜统领,还请您不要手下留情。”
杜渝认得此人是大茂黎扈从中的一名,有个汉名叫马托斯,她打了几次交道,是个鲁直汉子。她道:“杜某必尽全力。”
马托斯松口气,露出干净的笑容,道:“也得点到即止。”
二人相视一笑,马托斯又与景秀道:“不知有没有机会同景将军过招。”看他言下之意,倒是认定自己会输给杜渝。
景秀负手,坦然道:“东征之际,曾听得阁下威名。若得相战,能遇如此对手,是景某之幸。”
这话说得,既恭维了马托斯的勇猛,又不否认己方实力,两相皆欢。
未几,李倜御驾亲临,一众朝臣也紧随其后。
待诸人行礼后,李倜道:“头一场是何人对战?”
尉迟舒瞥了眼手中册页,躬身道:“回圣人,千牛卫统领杜渝,迎战渤海国勇士,马托斯。”
李倜眉梢一扬,颔首起身行至台上,英吉端着素面金盘,弯腰立在他身边。
“三国会武,乃几十年来难得盛事。”李倜朗声道:“大唐、亚力舍、渤海国邦情深远,乃世代积累所得。今次盛会,朕来,便是送上薄酒,为诸位勇士助兴。”
英吉为诸人奉酒,杜渝低声道了谢。抬头看去,李倜长身玉立,额头微汗,执杯说了些祝酒词,才仰脖饮了,倒是爽利。
杜渝送酒入喉,只觉辛辣呛人。抬眼再看,亚力舍汗国的三人面露欣喜,显是极喜欢这等烈酒。
李倜双颊亦是顿红,笑着回了座,冲殷公集道:“开始吧。”
杜渝身着轻甲,理了理幞头,将碎发收拢,接过尔璞递上的长剑,迈上擂台。
高台筑于金吾卫校场当中,高一丈有余,显是为了引人来看。杜渝早知晓千牛卫那帮崽子在赌输赢,难得有机会,只要不过分,她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及至上台,杜渝躬身道:“马托斯,有幸过招,还请不吝赐教。”
马托斯神情紧张,面目都有些僵硬了,只道:“请。”
尉迟舒坐定后,只中气十足吼了一声:“来了!”
马托斯使得是一双铁戟,柄比起寻常铁戟,要短上三分。杜渝横剑凝眉——一寸短一寸险,马托斯敢以此为兵刃,显然对自己身手很有信心。
二人在试探中交了手。杜渝长剑轻灵,马托斯铁戟老辣,彼此兵刃一触即离,带出一串串火花。杜渝一直持守势,并不贪功。马托斯更为老成,一双铁戟扫出一面厚墙,不给杜渝留出半分空隙来。
场下里里外外聚集了御林军中没当值的军士,千牛卫到场大半,皆是为自家统领助威的。而那些个回来不久便调入金吾卫的,也悄悄来至台下。
“梅芸,半月没见,你便胖了一圈,家里给你吃什么了?”王子昌与他挤眉弄眼,又探出头,笑嘻嘻的:“上官,官威愈发大了?”
上官泽只盯着台上,道:“老大遇上对手了。”
诸人凝神看去,杜渝胸膛起伏渐速,拆招出招更显迅捷,意图以快打慢,撕开口子,好一击得胜。
杜渝练武虽勤,但身为女子,力气上毕竟不能与男子相提并论。当初遇上强悍马匪,杜渝便是靠这等爆发招式,一击制敌。可现下在三国会武的比武场上,杜渝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可见对手的强大。
曲达闻言皱紧眉头,低声道:“输倒不碍事,不过丢些脸面。但若伤着……”
“小家子气。”上官泽打断了他,啐道:“如今的杜氏已今非昔比,这可是头场,事关大唐脸面,老大输不起!”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吧。”曲达关心则乱,南相云插嘴道:“老大不是没思量的人,现下这般出招,定是这一年半载学了什么,藏了后招,就等那渤海国人上当。”
几人互相看了眼,默契地住嘴,几双眼睛凝在台上,做好准备——一旦马托斯行阴招,他们便不管不顾,上去抢人。
却说杜渝快剑连绵,马托斯脚下初显慌乱,被逼得退后数步。杜渝得势不饶人,轻身追击,长剑封了马托斯后路,左足用力,整个人凌空飞起,在空中倒纵而出,右足狠狠踢在马托斯背后。
这一脚果真得中,马托斯向前踉跄,变招亦快,横身躺倒,铁戟挡了杜渝紧随其后的杀招,同时身子向前扑出,将铁戟朝着杜渝脚下送去。
如此一来一回,杜渝固然退去数步,马托斯也重新站了起来。他颔首道:“杜统领,你很厉害。但你这般打法,很快就会没了力气。”
杜渝挽了个剑花,微微喘着气道:“咱们手下见真章,何必说这些废话!”
须臾,又缠斗在一起。
马托斯越战越勇,反守为攻的次数愈发频繁。反观杜渝,已汗水涔涔,脚下渐渐顿挫起来。
李倜无不担忧,与英吉道:“杜卿会否支撑不下?”
英吉哈着腰,为难道:“圣人,老奴只瞧着杜统领打得蛮好,却当真看不出孰优孰劣啊。”
李倜目光从擂台周围划过,冲英吉道:“去将景将军唤来。”
“圣人。”景秀执礼道:“圣人有何事?”
李倜指了指台上,不过片刻,杜渝便有一次惊险地从台下翻越而上,差点输了。“头场关乎大唐脸面,景卿觉着,杜卿可有胜算?”
景秀回眼看了几眼,心中倒是不急,但杜渝这般打法,的确让旁人看来,会觉着她必败无疑。但面对帝王,景秀只是道:“回圣人,杜统领身手几何,臣不甚了解。但她一女子,能在马托斯这等悍勇之辈手下支撑了半个时辰,绝非无能之辈。旁人总说杜统领安西的功勋可疑,如今看来是嫉妒之辈的中伤之言了。”
李倜松了口气,继而道:“有景将军这番话,杜卿无论输赢,朕心中都是有谱的。只盼着她莫要受了伤,其余的,皆凭天定吧。”
景秀和了两句,见李倜没让他退下的意思,便和英吉一左一右,立在李倜身后。
“听说十三娘暑热难耐,有些病怏怏的。”李倜轻声道:“景卿与十三娘相熟,她说她夏日素来如此,不是哄骗朕?”
景秀抿唇,低声道:“回圣人,臣去岁才从东边回来,与殿下,也不过是儿时交情罢了。”
英吉则道:“长公主惧热,倒是实话。往年夏初,长公主便会离京避暑,盛夏时,也有去往华清宫,待来年春日再回,也不是没有过。”
李倜舒口气,与英吉道:“明日午朝后,备车马,朕去芙蓉园看看十三娘。”
“是。”英吉应了,悄悄打量景秀,却见他神色无悲无喜,只观战不语。此人人品贤良,当真可为李依良配,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得蹉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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