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至凉堂,杜渝没再说半句话。而李依本性冷清寡于言谈,她不说话,自然也乐得清静。
已是黄昏时分,曲江池倒映着金乌。波光粼粼间,一群野鸭闲闲浮游,间杂了几对鸳鸯,埋首于水中啄食。偶有叼到活鱼的,难免扑扇了翅膀庆祝。此等景致,远非寻常人家得享。
登上紫云楼,杜渝抬眼看去,竟是大茂黎先到了。彼此斯见行礼,大茂黎又夸赞了几句芙蓉园的皇室风范。李依等他说到尽兴,才吩咐郑函上菜。
食案临着栏杆,分主客而设。
大茂黎躬身一礼,道:“谢殿下招待。”而后按着唐礼,挺背跽坐。
李依颔首回礼,姿态是一如既往的冷持。杜渝跽坐了盏茶功夫,便觉腰背酸痛。她瞥了眼李依,她与大茂黎言谈甚欢,便松开小腿,改为盘膝安坐。
食案上琳琅满目的,菜品量虽不多,但花样繁盛,涵盖南北。念起大茂黎偏好素食,杜渝忍不住侧眼瞥去,他面前的大都是些素食巧做,仅有的一盘荤腥,乃时令的油侵银鱼,由太湖运回长安,也极清淡。
而她面前,光是平日里喜欢的蟹粉肉圆、炙烤嫩肝、红蒸肉之类,便有七八样。杜渝本已半日未曾进食,现下闻着食物香气,便觉腹中饥饿难耐,不由食指大动起来。可虽比不上国宴,如今也是李依的私宴,何况还当着外臣的面。
却听李依举杯道:“些许薄酒,还望毅侯不嫌清淡。本宫先干为敬,请。”青瓷酒盏状若祥云,内里是澄澈的酒液。
大茂黎欣然道:“谢殿下赐酒。”
杜渝顾忌着礼节,只得慢条斯理吃着,边吃边暗赞——李依府上的厨子,对她的胃口当真了解至极。
崔桃执壶往来于宴席之间,为三人添酒助兴。一旁的琴师拨弦,缓缓奏了曲梨园名曲《黄昏》,倒是应景。
大茂黎温文尔雅,同李依说起些南北差异,不时笑将出来。
李依量浅,饭也没用多少。她望着大茂黎,道:“本宫曾听景将军说起,东征之时,还是毅侯亲率渤海国援军。看来您也是能文能武,渤海国的将来,都靠着您。”
大茂黎摆手谦虚道:“景将军才是真神勇,我不过是冒雪跑了些路,实不值提。”
“景将军曾言——毅侯深谙行兵之道,他深感敬佩。”李依拿景秀堵了大茂黎刻意谦虚的话,道:“东州一战的细节本宫也曾详细请教过,若无毅侯冒险果决深入敌后,与我大唐两相配合,只怕便是拿下东州,也得付出艰巨代价。”
此役杜渝也听说过,忙道:“殿下所言,我也知晓。”
大茂黎瘪嘴,笑道:“殿下风姿卓越,杜统领亦是女中巾帛。当着两位的面,我总想着莫说些打打杀杀,免得大煞风景。熟料二位倒是喜欢听些战事。既是殿下与杜统领有兴致,我便捡些渤海国内的军事聊聊,权当打发时间。”
李依抬眼示意郑函,那位琴师按弦止音,行礼告退。
“殿下当知,此次父王肯用兵高丽,最大的缘由,并非仅是与大唐世代交好。其实是盼着借此施压于百济,好联手对付频频扰我沿海的倭寇。”大茂黎起身,以酒水在三人当中的金砖上点出诸国位置,长长的海岸线游龙般蜿蜒纵横,连接了百济、高丽、渤海与大唐东南诸道。
“百济与高丽争夺多时,上一任百济王继位后,因着前方战事胶着,苦于补给艰难,干脆坚壁清野,行禁海之举。”大茂黎叹息着摇头道:“此举看似釜底抽薪,彻底扫清东瀛倭寇骚扰。但长此以往,百济因此疲敝,日愈困顿。将来待倭寇兵强马壮,区区海岸再不设防,想破去岂不轻而易举?”
“父王早早看出此间猫腻,与我国大兴水兵,与倭寇厮杀坚决不退一步,算来也有几十年。”大茂黎语带无奈,道:“也不怕殿下与统领笑话,渤海国毕竟国小,如此用兵,当真有些个疲于奔命。只倭寇凶残异常,百姓们同仇敌忾,才能坚持下来。”
“国主深谋远虑,若亦行禁海之法,锁国之下,覆灭亦不远矣。”李依凝眸,颔首赞道。
杜渝琢磨着道:“十三娘,此话如何解释?既是打不过,禁海难道不是好办法么?”她一时间忘了场合,按着私下称呼唤了一句,李依没甚在意,郑函则望着杜渝,有些纳闷。
但见大茂黎侧头,刻意不言语,想听李依对此见解如何。
“禁海之举,看似釜底抽薪一劳永逸。”李依亦起身,行至那酒水草绘的图前,随手抽出发簪来,沾酒撒点着海中航线,她道:“渤海国内土地贫瘠,冬季苦寒,百姓耕种极难。这些年战事虽多却国富民强,便是靠着多良港,海路发达海运顺畅,与诸国通商。此举不但换回养活人口的口粮,更利用与大唐临近的便利,赚取海商差价,积富于民。其税……”她顿了顿,才道:“所占比重,亦极大。何况,与诸国通商,便是海纳百川,是以渤海国国境虽仅及得上大唐一道之大,亦可独当一面。”
“而倭寇之祸,非仅在于扰乱海境。其最大祸患,便是断了与各国互通有无。”李依手捏金簪,道:“似百济王那等鼠目寸光,才使得高丽野心勃勃。此番若非大唐用兵东征,十数年后,百济势必为高丽所灭。”
一番话由浅入深,杜渝豁然开朗,频频颔首,及至她住口,才叹道:“枉我安西数年,所思所想,倒是狭隘至极。”
大茂黎也没料到,李依见解之深,比之其父,亦不遑多让。但念及这位洛川长公主如今不过二八年华,他背后冷汗都冒了出来——彼时渤海国主肯大动干戈,便是听从一位唐人军师的奏承,那位军师早已作古多年,渤海国主更是在不惑后,才坚定起来。
万幸,万幸呐。
大茂黎拱手道:“是以,此行西来,渤海国最大的恳求,便是盼望大唐肯在东南用兵,两国连手,共抗倭寇,彻底扫去那等祸乱一方的杂碎。”他知晓大唐江南东道饱受倭寇侵扰,不过仗着地广才能支撑下来罢了。
楼内静默下来。楼外太阴升空,星点闪烁,鸭鸣鸳鸯,静谧中隐含生机。
杜渝转过头,期待李依爽快应承,却见她面目沉静,还簪入髻,回到案前跽坐了,举杯道:“毅侯身居高位,心系万民。此等襟怀,本宫钦佩。”
没得来答复,大茂黎也不恼。他深吸口气,重落座后拾起金杯,一饮而尽,道:“身在其位,总不能尸位素餐。”
眼见没了下文,杜渝便明白李依另有打算,只安心当着哑巴,下筷稳准,赶着结束前,彻底扫荡了面前珍馐。
她送了大茂黎回住处,本拟着得听些许牢骚,孰料这位仁兄只字不提方才宴饮,一路上只对芙蓉园景致赞叹不休。
杜渝目送他进屋,回过身才有些好笑——渤海国将来的国主原是个油盐不进的嘴脸,当真有趣。
方转到凉堂,杜渝却觉着没了意思,便要拧身回去。
“杜统领?”身后是荀冉的声音,这位公主府长史追上两步,笑呵呵的:“殿下方说杜统领定会寻来,怎地这便要走?”
杜渝没奈何,只得回过身,拱手道:“方才吃多了,走走道消食,本无……”
“既是来了,便请进吧。”荀冉向身侧摊手,眼底市侩得紧:“殿下正煮百里观带回的雪水烹茶呢。”
杜渝没了推辞的理由,只得挪进凉堂。
今日两次来此,心境竟是迥异。现下虽是满腹疑惑,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见着李依。
李依盘膝坐着,背靠凭几,就着身后琉璃灯,翻着手中册页。
“坐。”她头也没抬,只摆手示意杜渝安坐。
面前的矮几上是菱形青白盏,内壁阴刻了忍冬花纹。崔桃轻步上前,将方才沏好的茶倒入。
杜渝颔首致谢,捧至唇边,吹散热气,抿了一口。
“这是什么茶?”杜渝眼见汤色金黄,韵致生动,入口是说不出的纯净淡雅,爽润甘醇。细品之下,梅香果味暗涌,让她忍不住将盏底腾空。
“想着你在,便起了那坛雪水。”李依放下册页,郑函凑过去,李依耳语几声,杜渝听不真切。
“是,我这就去办。”郑函便要告退,李依道:“取些茶汤,送去荀先生处。你与阿桃都退下吧。”
“是。”二女依言离去,李依起身,在炉前坐了,亲手取水沏茶。
“这是今年江南东道新贡的九曲茶,本宫也是头一回品。”李依素手芊芊,动作虽快,但怎么看,都让杜渝觉着赏心悦目。
杜渝接过茶盏来,道:“春宫北阁高爽,平林楼、六合亭俱取清凉,便是巨峰堂也环绕松柏。你倒好,还要来这芙蓉园,只怕避暑是假,避事是真吧。”
李依并不否认,道:“本宫懒得管事,何不乐得清闲?”
“这话骗别人去吧。”杜渝啐了句,干脆直言道:“那毅侯话里话外,都是想求你一句答应。我想来想去,都是美事,但你为何不允?”
李依道:“毅侯的想法是长远,但这些话,他合该先与圣人相请。本宫若是应了,岂非坏了规矩?”
杜渝已非初回长安时的愣头青,吹着茶汤,摇头道:“十三娘,你何须瞒着我?你在争取渤海国的态度,毅侯若能归你所用,是一大援。可你现下却等于是拒绝了,那你拦了我二人来此,便是画蛇添足。”
李依道:“他一日与铁青王子合纵,本宫便不能信他一日。”但杜渝能看透这些,也让李依心下欢喜。
倒是忘了这么个缘故。杜渝想了想,又道:“难不成,不能以此为条件?”
“要挟得来的,终究难比得上自愿送上来。”李依点了一句,才抬头,道:“大比近在眼前,你可有把握?”
“有七哥在,大唐的名望不会受损。”杜渝轻松下来,做了个鬼脸,道:“至于我,总不能是末名。尽力一搏便是,其余的我不在意。”
李依道:“这场大比,其中角力博弈不必本宫多言。你若想着公平,那不过是奢望。本宫今日请你来,最要紧的,便是叮嘱你,万要看顾好自己。输赢如何,不过是圣人与两国之间心智较量。景秀与两国使者是旧识,他若不赢下来,三家面上都会难堪,是以不必本宫忧心。”
“你是说……”
“但其余的,铁青王子定要争夺。”李依眸色冷定,只道:“你是大唐唯一的女将,击败了你,便是羞辱了大唐。”
“可羞辱大唐,于他们有什么好处?”杜渝挺起胸膛,道:“再者说,十三娘觉着我铁定输,就这般看不起我?”
李依摇头,道:“你的身手,本宫心知肚明,除非遇上景将军那类,一般人在你手下讨不得便宜。只是大比之际,本宫不在宫中,怕些小人使些阴招。若仅仅让你落败,咱们输的漂亮也无伤大雅;若存了害人之心,你若有损,教我如何对得起漓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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