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焉换了身衣裳,杜渝趿着软底小鞋,跟着崔桃,来到二层楼露台。
台外春雨渐止,乌云蔽月,唯几盏昏灯,宛若启明星一般。鼻端有浓郁的姜味,并着些许食物香气。
即便松散坐着,李依脊背仍挺得笔直。她卸下了妆容,脸颊苍白着,隐了淡淡晕,唇色也浅淡。她手里捧着玛瑙收口杯,正与秦诚说些什么,瞥见杜渝进来,先冲她招招手,而后道:“记下了么?”
秦诚躬身道:“殿下放心。”说罢,这位大监也只是微礼,轻步退了出去。
杜渝脚下犹豫,只挪在另一侧坐了,道:“你与我说有事要谈。”
郑函从壶中倒出姜茶来,放在杜渝身侧小案,也悄悄离去。
杜渝拿起玛瑙杯,与李依的一样,俱是缠丝玛瑙所制。杜渝凑过去抿了一口,入口微烫,老姜的辛辣被旁的材料中和,周身凛绕的寒气在这一口后,散去些许。
“前些日子,本宫收到北边来的一封信。”李依不慌不忙,暗中几眼看过,杜渝明池边的凄惶已风消云散,只整个人透着股乏。李依无声松口气,道:“是亚力舍汗国蜜绯王子那里来的。”
杜渝飞速抬起眼,道:“蜜绯?他想做什么?”
李依道:“汗位难定,铁青非但悍勇,且足智多谋,在国中颇有威望。蜜绯不过十三岁,如何不慌?”
“你是想介入亚力舍汗国汗位一争中么?”杜渝忖道:“前次你说过,铁青断不肯屈于人下,不若……”
“不,”李依打断她,道:“与其助其中一家,不若坐山观虎斗。”
杜渝放下玛瑙杯,疑道:“十三娘,谁都知晓坐山观虎斗,撇开蜜绯不说,铁青如何肯给你这机会?”
李依眼观池面,道:“事在人为。若不亲眼目睹蜜绯其人,本宫难下决断。北边,本宫要亲自去一趟。”
“不成!”杜渝想也不想,道:“北边太凶险,你不能去。”
“若不见一见蜜绯,本宫如何知晓他与铁青之间该偏向谁。”李依淡道。
“斥候探子那般多,你大可……”杜渝打定主意不能应了,李依却道:“识人观心,这等大事绝不能假以人手,本宫要眼见为实。”
“可你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亚力舍人起了歹心,万一你有不测……”杜渝边说边想着如何劝服她放弃,忽而灵光一闪,道:“此事你与七哥可有商议?他定也不准。”
李依微微颔首,道:“此事还未与景将军提及。”
“若他答应你,或许我会答应。”杜渝转着眼眸,道:“十三娘,你还是歇了吧。”
李依噗嗤一笑,道:“景将军那里,你这里,对本宫而言,你们允不允,又有什么干系?”
“你!”杜渝佯怒道:“此事左右不成。便是你一心要去,圣人那里呢?”
李依垂眸,道:“秋天的时候,本宫将在慈恩寺带发修行,以祭兄长、以告亡夫。届时,除了阿桃阿郑,本宫不见外人。”
亡夫二字,让杜渝顿觉刺痛。看来这主意李依早已思虑多时,但北边凶险异常,她仍道:“十三娘,你该知晓,不光亚力舍难以相予,范阳蠢蠢欲动,云州蛇鼠两端,唯朔州相对可靠,却又离你尚远。”她说起大唐北边各州布防来是如数家珍,李依耐心听她讲罢,又定了三分。
“届时,景将军和你将会护送使团离京。”李依道:“兵力,会从金吾卫、千牛卫中抽调部分,再以延州、汾州、晋州三州府军为先锋。本宫只需打扮成小小校尉,跟在杜统领身边,便可瞒天过海。”
杜渝望着李依侃侃而谈,目光复杂。这个女子心中究竟在意些什么?能让她连命都退而其次。蓦的,冬月婚礼那晚亭中叙话,从杜渝面前闪过——李依说过,要看看李倜会否有真正的帝王之心,能否对得起千万黎民苍生。
那时候她应了什么?
“冬奴!你放心,我定佐你,成全君臣佳话!”
言犹在耳,可半载过去,她疑了李依几回,都已数不清了。
如今,于公,杜氏依附李依;于私,杜渝更觉亏欠。也罢也罢,你既要豪赌,便相陪又何如?
“你若执意,我定舍命相陪。”杜渝浅浅一笑,道:“只有一个条件,我要你现下应我。”
李依没料到她会这般痛快,满腹说辞登时落空,到底慢了三分,才道:“且说来听听。”
“届时,你要见何人,须得由我安排。但你做何事,若不能多说,我也不会多问。”杜渝想了想,道:“你身边若有暗卫,尽数带上。延、汾、晋三州府军人数虽多,但兵贵精不贵多,应从凉、河、兰、灵四州府君军抽调。还应去令怀远守将,除派遣一队在外游走外,更须日夜待命以备不测。”
李依颔首,道:“有景将军在明,有你暗中护着我,此行定成。只调兵一事,还得和景将军从长计议,还急不得。”
杜渝低着头,露出的耳尖泛红,只道:“你这般信得过我,我拼了命,也护你得偿所愿,周全归家。”
郑函再来时,李依歪在软垫上,眼波停在杜渝趴着的后脑勺处,不知想些什么。她顺眼望去,杜渝已然入睡。长发散开,脖颈上露出银色的锁链。
“殿下,夜深露重,还是回房睡吧。”郑函压低嗓子,道:“我着人抬了杜姑娘。”
李依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出声。她在杜渝身上逡巡半晌,才收回眼,自己先行起身。主仆二人行至门内,李依才道:“叫阿桃来,她身手好。莫要吵醒小池。”
“是。”郑函送了李依回房,待放下帷幔,点上檀香,将门窗处置妥当,便同崔桃二人一起,送了杜渝回房。
“今夜饮酒了么?”等出了外间,崔桃疑道。
郑函摇头,道:“未曾饮酒。”
“那还睡得这般沉。”崔桃回望了一眼,拉了郑函右手,道:“不管她了,都已二更天,你忙了好几天,合该好生歇着。床都给你铺好,快回去歇了。”
翌日,杜渝醒得极早,她简单洗漱了,只披上件李依的半旧斗篷,低声与秦诚告辞。
“实是已经约好,烦请大监替小池向殿下致歉。晚间回来,小池再来请不告而别之罪。”杜渝说罢,快步走远。
秦诚没在意旁的,等李依妆容得当来到厅上,他才与李依说了。
“不告而别之罪?”李依起了兴致,只道:“本宫记得,今夜请了景将军过府一叙。”
“是。”秦诚道:“殿下的意思是?”
“摆酒六合亭。”李依想了想,又道:“去给景将军传话,断眉之响,本宫钦慕久矣。”
“是。”秦诚话少,但办事可靠。早膳间李依又吩咐了些许事务,秦诚一一领了,及至李依住口,他才道:“荀先生游期将至,还请殿下可怜,允我歇上一歇。”
李依默算时间,陡觉舒畅,道:“荀冉回来,定要不停地挤兑你。可你拿此借口避祸,又能避开几天?”
秦诚打着哈,道:“能避几天是几天,全靠殿下心疼我多少了。”
李依素知他二人不和,也不以为意,秦诚这一年辛苦良多,李依也记在心里,便道:“等他回来,许你半月休沐,回去看看家里。”
秦诚大喜,躬身道:“谢殿下恩典!”
杜渝前脚进了烟台,簪娘便迎将出来。
“姑娘,怎地脸色这般苍白?”簪娘扶着杜渝手臂,拉着她回房,摸了摸她额头,倒不烫手,才算略宽心肠。“今后,再遇上这等事,婢子再不肯听姑娘的了。”
杜渝涩道:“阿兄的事,你猜到多少了?”
簪娘眸色一黯,道:“林二娘那般风流人品,莫说婢子,只怕长公主在她面前,也得暂避锋芒。大郎,也只是个凡夫俗子。”
杜渝苦笑道:“他二人私定终身,阿兄竟打着要么抗旨退婚,要么带人潜逃的心思。”她心下着恼,又带着庆幸——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若非杜漓未死,只怕不论他如何抉择,都会带给杜氏上下灭顶之灾。
簪娘捂住了嘴,低声惊呼道:“这还了得!”
杜渝摇摇头,杜漓的私情,她只想就此按住,便道:“阿兄这件事彻头彻尾都是错的。但……他人都死了,簪娘,便只限于你我、林二娘三人知晓便罢。千万瞒住阿娘,她已经为阿兄,足够伤心了。”
簪娘抹去眼泪儿,道:“婢子理会的。”
“簪娘,杜先生,可靠么?”杜渝想起家中长史杜从谦,犹豫着开口,道:“阿兄之死,另有疑虑。看来咸石是知晓什么,才被人灭了口。按理,我从长安秘密出发,知晓人数不多,此人却能准确把握我的行踪,行此绝户之计,其心思手段,着实了得。”
簪娘道:“杜先生自然可靠。姑娘若打算与他商议,婢子以为可行。有些事情,婢子出面有些艰难。杜先生为府上家令,在京中人脉广博,定能事半功倍。”
杜渝闭上眼,自己反复想了良久,睁眼道:“你与尔璞,午后在宫外等我,咱们回趟府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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