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小说:风物有信 作者:江照
    你这般在意的眷顾的阿兄,甚至能爱护他唯一的庶子,甚至不惜以冥婚为代价也要一生思盼怀缅,甚至将痴心一片的景秀拒之门外。可从头到尾,他与你倾慕是假、情深是假,恩爱是假,甚至连先帝赐婚,到头来不过是场推之不及的麻烦。

    你心心念念要嫁的男子,不光与旁的女子有了庶子,还与旁的女子海誓山盟缠绵恩爱,甚至想过抛弃一切远走天涯。

    这些话,在杜渝满心满眼里来回穿梭回想,根本难以遏止。她本该回烟台的,却在失魂落魄中,行至烟台与巨峰堂之间的明池边。

    阿兄如此亏欠于人,这笔账又叫她如何偿还?

    夜里春雨连绵,鼻端淡笼松柏香。

    手里的图册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李依早已烂熟于心。今夜她已有决断,可不知为何,心思难定。

    透着窗将心神放在雨声中,便不知不觉松了书册。

    郑函弯腰低声道:“殿下,夜深,是回寝殿安置?还是歇在这里?”

    李依贪恋春雨难得,起身道:“回寝殿吧。”

    崔桃早些时候先回寝殿拾掇,李依因有意赏雨,只在雨廊漫步,偶尔伸出手,雨滴打在手心,最是凉沁不过。

    “殿下,您真有意亲去么?”身为李依身边处理机密要务的女官,对李依今后的一些打算,自是知情。

    李依驻足,望着细润的雨丝,叹道:“阿郑,本宫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是最知晓的。事关切切,若不亲眼目睹,本宫无法做下抉择。”

    “万一……”郑函无不担忧,道:“殿下若有差池,婢子如何向先帝交待?此事,还盼着殿下三思再三思。”

    “倒是和阿桃一般啰嗦。”李依笑出声来,道:“小时候,阿桃孤僻寡言,现下颠倒过来,换成了你话唠。你们俩呀,本宫非得都离远一些,耳根才得清净。”

    郑函难得脸染红晕,道:“好好的,殿下提那人作甚?”

    李依心知自己贴身的两个婢子私交极好,又知郑函脸皮薄,只抬脚缓行,问了几句李伬近来可有惹祸。

    雨廊沿着明池蜿蜒,穿梭在林与湖之中。眼瞅着快到了,李依顿足不行。

    郑函只道:“殿下?”

    “左右几步路,你且先回。”李依笑了笑,道:“回去后,让阿桃准备些姜茶。走了这些,还是喝些暖暖。”

    “是。”郑函应了,留下雨具,放心离开。

    此间是公主府,到处都有侍卫,何况李依是个几乎没有任性过的主子。郑函揣测,约莫又是想到杜公子,想独自一人伤怀,不禁替李依黯然。

    已经看不到郑函身形,李依才拾起雨具,从雨廊跨过,脚下青草因连日连夜的雨而湿滑泥泞,是以她行动间迟缓极了。李依心下好笑——亏得今次跟在身边的不是崔桃,否则以她眼力早就看到明池边的杜渝。也不知这位又发什么疯,下着雨站在水边,莫不是懒得沐浴?

    前些日子御林军大比,杜渝只草草应付了三场,便落败于尉迟静之手。尉迟静曾为东宫郎将,其身手几何,李依最清楚不过。再加上前次郑结一事,杜渝便是能赢,也得输给他,权作还了人情。

    可今次执伞来到杜渝身边,这人连回身的意图都没有。李依与她并肩立了许久,执伞的手腕都有些发酸,只得先道:“十七娘,你可是遇到难处?若是方便,尽可告诉本宫。”

    杜渝自是早已听出是她靠近,可她正处于五内煎熬中,唯恐看见那张脸,竟是不敢回头。她刻意避开李依的目光,淋了不知多久的雨,满面水雾,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泪水多些还是雨水多些。

    “没事。”杜渝紧了紧喉咙,生扯出个笑容来,道:“你的小池真好看,一时间就忘了回去。”

    “呵。”李依抿着唇笑起来,伞在她们头顶,因执伞人的晃动,也来回震颤着。

    杜渝见她拿得费力,从她手里取过伞,指间无意扫过李依温润的尾指,她脚下顿了顿,才稳稳举着,压住喉间涩意,道:“你笑什么?”

    “你的小池真好看。”李依边说边扶了杜渝手臂——果然湿透了,她不动声色,续道:“说这话的时候,烦请你拿镜子照照自己,你现下的模样,哪里能说好看?再者说,何时你成了我的?”

    杜渝恍然,若是往常,只怕是要羞恼。可她此刻心境迥异,只灼灼望着李依,道:“我这副邋遢模样,殿下何必过来寻我?我本就是个随意懒散之人,雨天路滑,若摔到了殿下,岂非罪孽深重?”她盼着听些折辱的话,好让心中愧疚能削减丝毫。

    “若不是瞧你站着半晌没丝毫动弹的意思,本宫才懒得来。”李依好看的眉眼透出无奈,侧脸望着杜渝,道:“本宫不知你所思所想,也不知你缘何举止异常。但天塌下来,就算会压碎了脊梁骨,不是还能伸手去撑着么?”李依说着话,忽而退出伞内,亭亭玉立于春雨朦胧中。

    杜渝忙要举伞过去,李依抬手阻了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速道:“淋一场雨,许会染次风寒,但这都没什么。重要的是,你可否能想清楚想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若只是胡来,你不如跳进小池里,岂非更痛快?”

    细细绵绵的春雨,三两句话的言辞恳切,琼白的面容上是一层薄薄的雾。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让那双凤眼失去锐利的轮廓,其内隐含关切,显得清丽又柔和。

    眼前的人,失了往日里摄人的气魄,柔弱又让人忍不住心疼。

    杜渝喉间火烧火燎,抬脚走近了。脚下泥浆草屑混合,李依裙摆也不复洁白。

    伞下的世界格外安静,李依个头矮了她许多,微微仰着头,杜渝只得弯了脖颈,透过李依的眉眼,无意中勾勒她真正长成后的容颜。

    那一双眼里是素来的波澜无惊,但谁能知晓其下,会否波涛汹涌?杜渝想,这般佳人,哪个能不起爱慕之心?

    若她是男子,只怕李依简单一颦一笑,便早已为之倾倒、难以自拔。

    “十三娘,我送你回去。你身子骨弱,这么任性,万一染了风寒,让你的侍女知晓,只怕我耳根再难清净。”杜渝唯恐她再问缘由,编了个缘由解释道:“今次我遇到个故人,想起安西一些事,难免郁结于心,淋场雨冷静罢了。这般大的公主府,我只找偏僻之地,偏偏让你撞见,大约你我有缘?”

    约莫是心情大好,李依侧身跟上杜渝步伐,手扶在杜渝抬起的小臂上小心走着,笑道:“我若与你无缘,那当初同我共证夫妻的,怎会是你?”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杜渝心头咯噔一下,莫名的情绪上扬,她状似无意,道:“说得有理,我竟是糊涂多时。今后,为夫定身先士卒,无论前路会否通明,我都为你执灯点照。”

    李依只当玩笑,浑不顾忌杜渝衣衫尽湿,挽了杜渝右臂,展颜微笑道:“那忍冬便放手一搏尽展抱负,左右有你前面顶着呢。”

    杜渝热血沸腾,可整个人也冷定下来。本因李依靠近而有些哆嗦的手脚也恢复寻常,她也想的通透——杜漓已死,他从未深情也好,负心薄幸也好,现下都不必让李依知晓了。既是她哥哥做错了事,杜渝打定主意,便为他偿还罢了。李依李倜二人之间,无论对错,今后她杜渝都是别无选择。

    至于林二娘处得知的杜漓溺水有异,还是放在暗中慢慢探查,不能再让此事惊起不必要的波澜。

    心思既定,杜渝更放慢了脚步,临至雨廊,她将伞塞入李依手中,手撑栏杆侧身翻过了。及至回身,李依立在廊下,杜渝一笑,伸臂抱了她过来,才发觉——李依太轻了。

    李依寝殿是座临水小楼,二楼凉台伸出,依水平起露台,亦是乘凉的好所在。

    方至门口,便见郑函执伞来接,冲杜渝一礼,道:“殿下,匾额方才重挂了,您看可行?”

    杜渝顺着李依目光望去,竖着的匾额上草书遒劲,杜渝琢磨半晌,依稀辨出“平林”二字。她道:“这是请哪位写的?”

    李依边行边道:“振博所书,想他病骨一身,能下笔老辣至斯,倒是难为他了。”

    二人进了门,李依道:“去取身干爽衣服,给小池换了。”

    郑函应了,又道:“殿下也该换身。”

    李依笑道:“总不能丢了客人独坐。”

    杜渝心知自己合该告辞,但她脚下挪不动,口中亦是言不由衷:“不麻烦,已是夜深,我该告辞了。”

    “再淋回去么?”李依边说话,边在郑函帮衬下褪去鞋袜,露出莹白的足尖。

    杜渝愣了愣,正要开口,崔桃捧着衣裳进来,道:“杜姑娘,先来换了,再饮些姜茶吧。”

    “阿桃,找个脚下伶俐的,去趟烟台,告诉她们小池今夜留在本宫这里,别让平白担心。”话毕,李依又冲杜渝道:“正好,还有件事要跟你商议,你先去换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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