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安氏心下一悬,继而发现谢又清是孤身一人,顿时便有了底气。

    她正了正发髻上的金钗,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便抬步朝谢又清走来。从前在闺中,这谢莞儿就是个遇事只会哭的怂包。她不信这几年能长什么本事。

    “我说的不对么?”安氏扬起下巴,“就是唐翊不要你。”

    谢又清看着她那副尊容,不禁哂然一笑。这人该活得多么辛苦,才养成这么一副刻薄的性子。

    谢又清无意与她攀扯。同这样的人,她也没必要自降身价。

    忽然从假山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听人嘟囔道:“糟了。”

    “谁在那儿!”安氏高声道。

    假山后缓步走出一个青袍文士。谢又清一怔,竟是沈卿彦,不知他何时来的。

    “在下督察院沈卿彦,各位夫人、谢先生,有礼。”

    众贵妇少见外男,此时都有些局促,回礼后纷纷回避了目光。谢又清却迎着沈卿彦而来:“世兄,你怎么听人墙角呢?”

    沈卿彦讪讪一笑,道:“来早了,随便转转而已。见惯了你长衫直缀的模样,没想到穿女装也挺好看,啊?”他折扇一指,“就是你这扇子怪别扭的。”

    谢又清手中拿的是一柄绢花团扇,与她那支玉骨镶金的折扇比起来,的确少了几分气势。

    “世兄何故至此?”

    “太辰约我来的。”沈卿彦向远处望去,双眼一亮,“哎,他也到了。”

    远处垂花拱门下走来一行人,皆作文人打扮。其中最抢眼的便是走在正中的唐翊了。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大袖长衫,行动处衣带飘举,卓而不凡。

    几个贵妇都曾听说过唐翊的大名,尤其安氏和陈氏。当年待字闺中的时候,她们也曾躲在马车里偷听过他讲学。大庸的芳龄女子,谁不曾肖想过这个人呢?

    “太辰!”沈卿彦忽然开口唤道,“来,来!”

    唐翊脚步一顿,与两侧人低语几句,便独自朝着这边走来了。

    众贵妇都止不住露出慌乱的神色,各自暗暗地整顿妆容。安氏脸色潮红,紧紧握住陈氏的手。

    谢又清蹙眉,低声问沈卿彦:“你要干嘛?”

    沈卿彦一笑:“给你正名啊。”

    转眼唐翊已到了眼前。沈卿彦折扇款摆,含笑道:“唐翊,你来说说,当初你与谢先生,是谁先退的婚。啊?是谁不要谁了?”

    唐翊的目光淡漠,扫过那一群敛眸垂首的贵妇,最终落在谢又清的身上。谢又清皱着眉头,心里已经把沈卿彦骂了几千遍。他这哪里是给自己正名,分明是在替唐翊报当初青阳书院之仇。

    就唐翊那副诡谲的心思,定然会趁机让自己难堪的。谢又清咬了咬唇,决定先发制人。可她晚了一步,唐翊已然开口道:

    “自然是小谢不要我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尤其是安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心中如同谪仙一般的男人。怎么可能?谢又清如何能配得上唐翊。唐翊为什么要这样回护于她?

    谢又清也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看着他。

    唐翊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从容地走到谢又清面前,说道:“我约了各家和几大流派的名士,他们都久仰你的大名,特意前来拜访。你这边茶会结束了吗?”

    谢又清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便来我的院子里吧,”唐翊上下打量着她,“你换身衣服,我先去向母亲问安。中厅等你。”

    “……好。”

    唐翊的眼神一向淡漠疏离,唯有对着谢又清方才透出暗暗的光彩。安氏的心里好像着了火。唐翊于她来说,就像一件引人觊觎的宝物,最后谁也得不到反而最好。若是被旁人收入了囊中,她便会恨得发了疯。

    眼看着那三人转身欲走。安氏上前一步,高声道:“谢莞儿,你方才在假山后行什么苟且之事?真是不知羞耻,竟然光天化日私会外男!”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沈卿彦有点懵,谁是外男?

    安氏这话是说给唐翊听的。果然唐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她。

    这已是最恶毒的指控,是把姑娘家往绝路上逼了。众贵妇皆是心头一悬,虽然明知此话并不属实,却也没人敢开口。事关名节,还是站远点为妙。

    忽听一声嗤笑。谢又清团扇遮面,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安莹玉,贞操名节对你来说,或许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对我,却没什么所谓。”谢又清含笑睥睨,“看得出来,你尽力了。”

    谢又清说完,目光淡淡一扫,转过身便走了。唐翊和沈卿彦也并肩离开。安氏本想激出谢又清失态辩驳的样子,却终究落了一场空。

    在场的贵妇们少不得要有一番议论,而议论的焦点已经转移到了安氏的身上。方才谢又清与沈卿彦并不是一道来的,大家都看得清楚,安氏却信口往人身上泼脏水。事关名节,哪个女人受得了?众人看安氏的眼神都带了防备。安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咬牙,昂首挺胸往中厅而去。

    谢又清回到后院,心仍在砰砰地跳着。安氏的刁难她并未放在心上,她在意的是刚才唐翊为什么要那么说?她脑子里乱极了,想不明白那人又在琢磨什么诡计。

    她快速地拆掉头上钗环。襦裙换作长衫,团扇变为折扇。装束一变,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不一样了。谢又清走出门,整顿衣袍,顿觉神清气爽。

    “十三!”

    “先生!”十三瞬间出现。速度快得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

    谢又清挑眉:“怎么样?”

    “精神。”十三咧开嘴笑了,觉得他家先生还是这样穿最好看。

    中厅正中已支起了一幅茜纱屏障。屏障以左是众贵妇,以右是几位大臣。卢氏无须避讳,便高坐上首,与大臣们一处说话。

    谢又清在此时迈步而入。她一袭月白直缀,手中折扇微摇,气质凌然如霜雪。坐在茜纱后的贵妇们看到她仿佛换了个人一样,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安氏与陈氏对视一眼,眸中尽是不可置信。

    唐翊已起身相迎,引着谢又清来到座前,一一引见:

    “这位是国子监司业,孙九芳大人。”

    “谢先生的算学专著还是在老夫手里立的项,现在已被户部引用了。咱们真是颇有缘分啊。”

    “孙司业,幸会。”

    “这位是新学名士,郭闻儒先生。”

    “久闻谢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郭先生好。”

    ……

    茜纱之后,众人脸上的惊异更甚。陈氏忽然想起来,低声说道:“原来那个国子监在册的大学士谢又清,就是谢莞儿啊!”

    安氏的指甲都陷进了肉里,咬牙道:“不可能。”

    “这不是明摆着么。”陈氏挑唇,目光透过轻薄的茜纱,落在唐翊与谢又清的身上。只见两人都穿着月白长衫,一样的青丝松挽,行止从容。陈氏斜睨了安氏一眼,道:“以前没看出来,谢莞儿与唐翊站在一处,还真是一双璧人啊。”

    身后立即有人应和:

    “我看啊,没准还真是莞儿小姐主动退的婚。”

    “是啊,莞儿小姐与我们到底不同。人家每个月从朝廷领俸禄,不嫁人一样过得好。哪儿像咱们姐妹这么命苦,全看男人的脸色讨生活。”

    “可说是呢,真是羡慕不来。”

    安氏脸色涨得紫红,只觉得如坐针毡。陈氏看着她那副吃瘪的样子,莫名心情大好。你现在过得比我好又怎么样?自然有人治得了你。

    另一边,唐翊为谢又清逐一引见,耐心而细致。卢氏看着他们两人并肩而立的模样,脸上亦露出笑容。

    “老夫人,我看府上喜事将近啊。”楚蓝氏最会察言观色,见此情景笑吟吟地对卢氏说道。

    这话可是说到了卢氏的心坎里。她不置可否,只是笑道:“等着瞧吧。”

    唐翊一一介绍完,转向卢氏:“母亲,众位大人今日来,一是因为仰慕小谢的盛名,二是想联名举荐小谢出任太学直讲。母亲以为可行否?”

    卢氏一怔,没想到儿子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件事。她尚未开口,周围的人却都有话说。

    楚蓝氏离得最近,立刻捧道:“国公夫人不仅儿子优秀,女儿也这么厉害啊。”

    国子监司业亦说道:“国公夫人,谢先生有惊世之才,不能惠及天下,就真是可惜了。”

    唐翊一个眼色。未曾开过口的老管家也低下身子,在卢氏耳边说道:“夫人,太学隶属国子监,让小姐与公子多多接触,更能玉成美事啊。”

    卢氏的心情很复杂。她此时已经看清楚了,这是儿子布了个局,要逼着自己同意呢。

    众贵妇都在看着,几个大臣也都在等着。为名声,为朝廷,卢氏都应该点头。然而她这一辈子大风大浪见惯了,岂能轻易被人裹挟。卢氏有自己的主意。她已为自己的女儿规划好了一生,筑高台、择良婿,保她一世安稳。奈何啊奈何,这姑娘却总想往风浪里跳。

    此时谢又清的眼中焕发着灼然的神采,与早上菱花镜前那副恹恹的样子判若两人。然后卢氏就认了,什么都比不上她姑娘高兴。自己汲汲营营了一辈子,不就图儿女的一份平安喜乐么。

    “莞儿,”卢氏唤道,“ 你可愿去?”

    “我愿去。”谢又清立刻说道。

    卢氏低眉一笑,果真是拦不住的。

    “那便去吧。”

    茶会散去时已至日暮。几位大臣先行告辞,然后众贵妇才纷纷出府。安氏由小妾搀扶着快步往外走,来时的气势全没有了,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贵妇们三两成群地站在府门前等候自家的马车,唯她一人孤零零的,谁也不愿同她在一处。

    一辆马车在安氏面前缓缓停下。车饰平平,看不出主人的身份。车帘一挑,楚蓝氏的面容现出。安氏一惊,急忙低头行礼:“首辅夫人。”

    首辅大臣统领百官,是真正将朝政大权捏在手中的。安氏的丈夫这些年步步高升,也全靠首辅的提拔。故而她对楚蓝氏,比对国公夫人还要忌惮。

    “不必多礼,我说两句话就走。”楚蓝氏道。

    “是。”安氏便低着头,静静等着。

    楚蓝氏道:“你丈夫为人勤勉,这些年虽擢升迅速,却并未生出骄横之气。这一点楚阁老十分看重,也有意培养于他。”

    安氏心头一喜:“多谢首辅大人提携,多谢夫人相告。”

    楚蓝氏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你作为命官夫人,更应该为你家大人谋划。贵妇之间的交往与朝臣利益息息相关。就你今日的言行举动,对你家大人毫无益处。”

    安氏脸色一白。

    楚蓝氏继续说道:“治家不严是官员私德有亏,我回去会禀明首辅,对你家大人重新考量。这段日子命妇们的聚会你不要再出席了,好好在家反思己过,才是正理。”

    车轮滚滚而去,掀起一片黄尘。安氏身子一软,便跪倒在这纷扰的尘埃中。她知道自己这是被逐出了命妇的圈子,还连累得自家家主失了首辅的宠信。她低下头,眼泪打湿了帕子。她悔啊,何苦要去招惹那谢莞儿!

    以此同时,谢又清又打了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便听卢氏道:“不舒服就别在我这儿扛着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谢又清讨好地笑了笑:“我再陪陪干娘。”

    “行了行了,又不是以后没日子见了,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卢氏靠在美人榻上,神思略有疲惫,可目光却仍旧锐利,“你要是有心孝顺啊,就别搬出去。”

    谢又清急忙道:“我不搬,哪儿能比在干娘身边住着舒服呀。”

    卢氏终于有了笑模样,叹了口气,道:“最可恨的是那个小子,竟敢算计我。”

    谢又清急忙跟着点了点头。其实今日的安排,唐翊一早就与她商量过。但是干娘面前她绝不能承认。就让唐翊背锅吧。这做法虽然不太地道,但是真的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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