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升不养闲人。
林端从自暴自弃中惊醒,收拾好失落、羞耻与不甘心,藏起七零八落的思绪,走进洗漱间拾掇自己。
潘小倩案解决后,理论上讲,市局那么缺法医,应该会尽快将他复职,但直到现在,市局那边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林端给任平成打电话,任科长支支吾吾明显想搪塞过去,林端叹气,语气沉稳而平静:“师父,我不是小孩子,出了啥情况,您直说,我顶得住。”
任平成那边久久不做声,呼吸却愈加粗重,良久,他喟然长叹:“体制内这些人情规矩,咱们没办法啊。”
当公务员就是这样,一辈子看着稳定是个铁饭碗,基层的、某些特殊岗位的却拿着低工资累死累活,早起忙晚加班。
尤其基层法医,一年解剖大量尸体,每天和死人打交道,出勘现场、尸体检验,有些死者患有烈性传染病,目前国内法医全套防护装备又不普及,一旦出现解剖失误,甚至可能把命丢掉。
林端有一位师兄,在解剖艾滋病患者尸体过程中,不慎操作失误划破皮肤感染HIV,一条年轻的命就这么没了。
偏偏这么艰险的情况还不算完,是公务员,就得面对体制内的人情世故,对上对下都得存许多小心思。
林端固执己见,揪出了市委常委的儿子。
现在范俊辉一家,母子判刑坐牢,受舆论影响,范俊辉本人遭到双规,以前的小贪小贿行为又让人挖出来,被有心者借机做题发挥,十有八九也要判重刑。
范俊辉身居高位,儿子范哲无法无天,这次事件简直就是再版“李天一”案,舆论影响非常恶劣,受义愤填膺的民意影响,这次判刑肯定刑罚大于犯罪事实,范家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家破人亡”。
林端这个名字,也随之在公检法体制内不胫而走。
体制内的人,恨不得小心谨慎不担责,身在其中,久了就学会世故圆滑、不轻易与人为敌。
像林端这般年轻气盛,将矛头直指范俊辉,表面上人家都赞叹:“年轻人,好骨气!”背地里,却连连摆手:“不懂事。这种人,谁敢要啊?”
于是范俊辉贪污受贿案还在审理中,市局竟也不敢在此期间,明目张胆将林端召回来,那不就明摆着和范俊辉那些党羽作对吗?
“没意思,没意思,惹不起,惹不起。”任平成传达了付永辉局长的原话,拍着桌子怒斥:“当年什么样的穷凶极恶犯没抓过,如今老了,当上正处了,胆子也小咯!”
林端沉默,良久后,轻声问:“赵川赵局长怎么说?”
“赵局长……”任平成激动的情绪平复下去,摇了摇干瘦的脑袋,低声回答:“赵局长私底下同我聊起你,说你是个好苗子,但这事儿影响太大,如果你立刻回局里,对你以后发展不好。赵局长希望你再等等。”
“等多久?”林端心凉了一大半。
“小林呐,要不,你先休息一段时间。”任平成没给他准话,他迟疑不决地说:“总会回来的。”
就像大冬天当头浇下冰水,林端浑身凉了个透,明明周遭空气温暖湿热,他却感到寒冷无比。
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花圃,花圃外竖立着分隔别墅区与外界的铁栅栏,天空一碧如洗,耳边不时传来两三声翠鸟啁鸣。
一辆破破烂烂的大众捷达停在路边,安静地接受太阳暴晒。
沉寂将整个世界淹没。
林端无知无觉地听见自己问:“师父,坚持正义……是错的吗?”
他的声音那么小,又小又轻,却如在耳边炸响地雷,将心中不忿的块垒轰得四分五裂,只余遍地心酸狼藉。
任平成声音发着抖,颤声却笃定地回答:“你没有错,我们肩上扛着警徽,要对人民负责。林端,局里都支持你,但付永辉局长分管人事,他没发话,局里不好安排,但我尽快帮你疏通关系。”
林端抹了把眼睛,刺眼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入室内,他离开灿金炽热的阳光下,站回阴影之中,笑了笑:“谢谢师父,我不会放弃。”
“好,”任平成笑道,“好!”
那天晚上,段景升回来,林端已经将晚饭做好了,牛肉水饺、鸡蛋蔬菜饼、凉拌秋葵,都是家常菜。
太高大上的,林端也不会。
段景升推开门,就看见林端坐在摆放了晚餐的餐桌前,信手翻书,段景升眯了眯眼,那是一本厚厚的全彩《尸体解剖图鉴》。
尸僵、巨人观、白骨化……不一而足。
“……”段景升随手扯下领带,衬衫纽扣解开到第二颗,将车钥匙扔进玄关处的杂物碗,走进卫生间。
林端听见他回来的声音,飞快合上书,起身去厨房消毒柜中取出两把陶瓷筷子,耐心地等候段景升从卫生间出来。
冲水声过后,段景升走回餐厅。
林端起身道:“晚饭,尝尝?”
“吃过了。”段景升不冷不热地回答:“有应酬。”
难怪回来这么晚,林端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10与11之间,他笨手笨脚地将筷子放回去,不安地说:“那……好吧。”
段景升不再搭理他,转身上楼,砰一声关上了主卧门。
林端疾步奔上二楼,敲了敲段景升的门:“段老师,我今天没能回市局,对不起,但我会尽快回去的。”
他在门前驻足,等了一会儿,无人回应,于是茫然无措地走下楼梯,心想,段景升肯定更嫌弃他了。
他也是警察,如今却不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反而在段景升家白吃白喝。林端委屈地红了眼睛,默默收拾碗筷,洗漱回房。
有些痛苦只能自己知道。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段景升按在门把上的手,终究没能压下去。
他满头汗水,在惊悸和精疲力竭中,反复回想齐青摔下大桥那一幕。
那是他无法挣脱的梦魇,在众目睽睽下,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去,他却什么都做不到,他面对齐青的死,无能为力。
一如那年,他抓不住齐青的笑。
从十八岁进公安大学,到二十二当基层民警,后来一路升迁,肩扛累累功勋、背上无数弹片伤疤,从生死线上一路走来,那些辛苦奋战的岁月、流下的汗水与泪水,唯独齐青知晓,唯独齐青与他分享。
五年前,他们的友情分崩离析,他和齐青分道扬镳,此后后悔不迭,亦追悔莫及。
齐青是市局里出了名的暖男,和谁都关系好,对谁都一副笑脸,他走前,甚至来不及与段景升道别。
齐青消失了整整五年,段景升明白那种被愧疚和忏悔折磨的滋味,常人实在难以忍受。
没了齐青,段景升的任务依旧完美完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回头,空落落一片,可以托付后背的好友不在,那种失望和落寞忽然涌上心头。
喜悦无人知,愧疚无人识。
林端,怎么能代替齐青?
段景升暴躁地戴上拳套,不停击打阳台上的沙袋,发泄着仇恨与怒火,任由大汗淋漓,用身体的疲惫将知觉与感官淹没。
林端在楼下翻看他那本《法医昆虫学》,没一会儿,就听见楼上剧烈的响动,林端怔了怔,扔下书往楼上跑。
途中狠狠摔了一跤,林端整一天没胃口,没吃什么东西,就喝了点水,晚饭段景升不吃,他也不想吃了,于是没尝一口就收拾进冰箱。
这一摔,把饥饿劲摔上来,脚踝也扭了,他一阵头晕眼花,强忍着剧痛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到段景升门前:“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段景升瞪大眼睛,眼底血红一片,那是情绪过于激动暴躁的象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一把将脆弱的门拽开。
整间屋子都在因他的怒气而震颤。
“你到底要做什么?!”段景升揪住他的衣领,拎鸡仔似的抓着林端,一把将他扔上床,怒不可遏:“别他妈一天到晚烦我。”
林端被他扔得天旋地转,双手撑床试图爬起,段景升欺身上前,一抬手将他压回去,那只胳膊太过用力,肱头肌暴涨。衬衫下能看见凸起的肌肉线条。
“我……”林端恐惧地缩了肩膀,试图解释:“我只是……担心……”您。
“你想要什么?同性恋,变态?”段景升拉扯他的衣领,肾上腺素将大脑理智刺激得四处逃窜,他俯身,像饥肠辘辘的恶犬叼住了肉食。
林端瞪圆眼睛,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僵愣原地,十根指头痉挛般捏紧。
“你喜欢被男人干?”段景升终于松开他。林端的嘴巴因为过度啃咬,呈现出不自然的殷红,唇角甚至冒出刺眼的血丝。
齐青也是这样吗?段景升心想,喜欢同性,因为得不到,因为段景升是个直男,所以齐青怀着那样忐忑的心理,向他和盘托出隐秘心绪。
而齐青经年累月的喜欢,却反过来成为段景升伤害他的三棱|刺,他用那把武器捅进齐青的血肉,让他遍体鳞伤。
时至如今,对自己的痛恨终于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突破口,愤怒如乌云蔽月,蒙蔽理智。
段景升暴躁地想,不就是上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如果当时那么做了,齐青会离开?会死?
不会。
他听见布帛撕裂的尖叫,和那人掉下悬崖,绝望的嘶鸣——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