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柏打来电话问凌焰人在哪的时候,江渝刚从他面前走过,轻飘飘进了卧房。
说不上有多没精打采,生病的人缺点精神也正常。但江渝此刻自带制冷剂和“诸事无关紧要”剂,凌焰望着人背影,愣了好一会。
“在哪呢?”
电话那头传来酒店前台办理入住的声音,方明柏显然刚下飞机,近二十多个小时,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凌焰收回视线,语气含糊:“有点事......”
方明柏也不想管他太紧,都二十岁的人了,“什么时候咱哥俩见个面?”
凌焰笑了声,顺势躺倒在沙发上撑着后脑勺,“舅舅你多大了?我可没有三十多岁的哥哥”。
“臭小子!”
“明天吧。明天我去找你。”凌焰又将视线转向闭着的房门,说不清是不放心还是别的什么,“或者——”
那里方明柏办好了入住,有温柔的女前台的声音传来:“先生请往这里走......”
“明天我要去见几个朋友。后天吧,顺便带你回你家吃顿饭。”
方明柏加重“带你”两个字。
“艹。”凌焰低低骂了句,“要去你去,我不去”。
“老子不吃他家饭。”
方明柏:“......”
凌焰不想再说什么,“没事我就挂了,舅你早点休息吧”。
“哎、你在哪里?”
凌焰直接挂了电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时钟爬过八点。
刚入夏的气候,夜里窗户开着会有稍许凉风吹进来,伴随着树叶摇曳的沙响。
凌焰起身去厨房把碗筷收拾了,其实做起这些来还是很熟练的。
他妈还在世的时候,有时候保姆被凌母的阴晴不定气走了,晚饭就得凌焰自己做,自己收拾。
做完这些后,凌焰就去了书房,江渝之前在这找安非他酮,那应该就是有的。
——如果醒来后他真的需要,那就给他。
毕竟,凌焰也知道,药物对于舒缓抑郁是有作用的。
书房还是和先前一样的昏暗,比起墅庭那个房子,也杂乱了许多。
书架最上摆着整整三大排的数据册,还有按年份区别的战机型号。不过最后标注的名字里没有江渝,是一个叫江东源的人。
凌焰拿出手机搜索了下这个名字。
其实这样的人,能够给大众查到的信息很少,但关于生卒年份以及死因还是有的。
几分钟后,凌焰放下手机,想起在他怀里痛苦不堪的江渝。
书房狭窄,刚才两人进来,其实已经显得有些逼仄。但江渝的状况不是很好,而全副身心放在江渝身上的凌焰也没格外感觉到这一点。
这个时候,虽然只有他一人,抬头就是那管暗沉得发黄的老旧灯管,凌焰却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找药确实费了点时间。
如果那时江渝继续找下去,那这饭别吃了。
索性最后还是找到了。
凌焰还找到一本很旧的相册。
打开来是最简单最便宜的那种塑料封格,有一股潮湿的霉尘味。照片很久没有拿出来过,很多颜色都斑驳脱落黏在了塑料上,但却丝毫不妨碍照片上那个人笑得开怀。
是江渝,小时候的江渝。
每一张都在笑,眯起眼睛冲着镜头,但就是笑不露齿——怎么跟个大家闺秀似的——凌焰好笑。
给他拍照片的人应该是他很喜欢的人。
但翻到底了也没有出镜。
最后几张倒是出现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田园犬,雪白的身子,棕黄色的耳朵,黑碌碌的眼睛,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江渝人不大,却硬是要抱它个满怀,眼睛都不看镜头了,喜欢得不得了。
相册背面的封套凸出一小块,合上的时候,滑了出来。
是一张合照,一个大人蹲在地上搂着一个孩子,孩子怀里抱着小狗。
这次不再笑不露齿了,凌焰都看到了江渝的小虎牙。
凌焰想,这应该就是江渝的父亲,江东源吧。
小时候太可爱,以至于再在脑海里想起现在的江渝,凌焰忽然有些对不上号。
将相册摆回原位,凌焰拿着两盒药走了出去。
已经快十点了。
也不知道江渝睡得怎么样。
会不会又做噩梦了。
这两个问题窜入脑中的时候,正朝着卧房走去的凌焰停下了脚步。
凌焰后退几步坐回沙发上,垂头看着手里的药盒。
其实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确实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好几次,凌焰想,可能因为同样的病症,他越来越在意这个人。
他想他好好活下去。
感冒药总算发挥了该有的作用,江渝睡得很熟。
凌焰把药放在床头柜上,低头仔细注视悄无声息的江渝。
这个人就连睡觉都能睡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淡然。
就是不知道他的梦境是不是也是这般宁和。
也许被这氛围感染,心底瞬时平静无波,后天要不要回家的这件事被沉下去,沉得很深。
凌焰坐在床下枕着手臂侧头瞧江渝。
卧室没有开灯,仅有的光线来自窗外,窗帘一直没有拉上。
夜里天光深蓝,还有那几星的邻光,轻轻落在床脚。一路延伸至江渝半边光洁的侧脸,只剩下淡淡的一小片朦胧,映上肌肤,泛起柔和的光泽。唇色很浅,唇形很好看。
凌焰不禁想起那次醉酒,似乎那时的更好看。盯着人好一会眨了下眼,片刻后,凌焰将头埋进臂弯,闭上眼。
他忽然记起以前从来都不敢回想的画面,比如妈妈去世时的画面。
楼前围了很多人,他冲上去就要推开的时候,一方透着深红血色的白布刺入眼里,他霎时就不知道怎么动了。
也许是江渝的气息太管用,这幅画面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凌焰并不感到排斥。
他冷静至极,他没有回避,他只是埋头闭眼望着那处记忆。
他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死得这么不体面。
被陌生人围观、被陌生人拍照、被陌生人热议。
而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他的父亲。
所有的情绪在冷却后成了心里的一方冰棱,形态狰狞,冷酷尖锐,笔直生长。
又过了很久,久到凌焰感觉自己好像就这么趴着睡了一觉,然后他也做梦了。
他梦到了江渝。
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确认什么,他伸手摸了摸江渝露在外面的手背,是温热的。
凌焰没有拿开手,他轻轻握住了。
片刻,凌焰笑了下。
“喂,给我好好活下去啊。”
一觉睡得太沉,江渝睁眼醒来的时候,想了好久这是哪里。
耳边传来鸟雀的细碎啾鸣,太活泼了,以至于有些吵。
这个小区比较老,窗外不远就是连成一片的茂盛林道树,已经很久没有物业专门修理了。
手背微热,江渝下意识抽回手的时候,余光里冒出一头胡乱张扬的黑发。
动作稍顿。
凌焰?
江渝有些头疼,不是因为感冒。
但几秒后,江渝自己也明白眼下是怎么回事了。
混乱的记忆里出现一碗白粥,一个强势的横抱。
江渝更觉头疼。
好一会,江渝转头看向睡得比他还要沉的凌焰。
一米九的个子,即使趴在床边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江渝想起很小的时候养的一条田园犬,特别可爱,尤其是耳朵上的黄毛,摸起来又软又舒服。
是他爸爸带回来的。
那时已经长得有点大了,他人小,抱都抱不过来。狗刚来也拘束,晚上不敢上他的床睡觉。江渝就把它的窝安安稳稳搁在自己床头边上,一人一狗睡得倒也亲密。
后来取名字,就叫“可爱”。
渐渐地,狗养熟了,会自己爬床睡觉钻被窝了。
江渝每次都没拱得乐不可支,妈妈这个时候就会进屋训狗,把狗抱下来,搁进床下窝里。
被小主人惯大了,可爱也会装模作样,加上外表更具欺骗性,被安置在窝里后也表现得很乖,蜷着尾巴,耷着脑袋,文文静静。
然后,竖着耳朵听小主人和自己妈妈说话,接着就是门关上的声音。
咔哒一声。
下一秒,直接跳起窜上床。
一条田园小犬,硬是窜出了生猛狼狗的架势。
江渝每到这个时候几乎笑岔气。
但又不能大声笑,只能抱着可爱在床上来回打滚。
可爱比他还要起劲,江渝滚得没力气还绕着人小短腿跑圈。
想到这里,江渝忍不住抿嘴笑,抽出被凌焰不松不紧握着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凌焰的头发。
也挺好摸的。
手机震动的低频声音突然响起。
听方向应该是凌焰身上的手机。
凌焰被吵醒了,趴着的头动了动。
在人头顶来回呼噜的手瞬间僵住,江渝想也没想,动作迅速地撤回——
然后,趁着凌焰还没清醒,搁回了他掌心下。
接着,一动不动,闭眼装睡。
这是江渝三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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