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承立的地方是海棠园西南面,隐隐传来的说话声音是在北面。
身后的安远走上一步,看着那个方向,纳闷地道:“小王爷,那边不是誉家的祠堂么?”
誉承顿了顿,面色立刻阴沉下来。
誉家祠堂里,静心正提心吊胆地看着四周,压低声音道:“公子,咱们偷偷来这里,是不是不妥。若被世子知道,您拿他家祠堂当花厅……”
就见祠堂回廊下,摆好了一张小卓,上面铺着织锦的桌布,排开整套的茶具和各色茶点。
“他不是说让我自便,绝不会管我。”子郢公子端起面前的茶杯惬意地喝了口茶,一股白色雾气从嘴巴里飘出来:“这个地方我早就看好了,是欣赏海棠林绝佳的一处。你看看,整片林子尽收眼底,这一片红彤彤的果子,象不象满树珊瑚珠。”
静心揣着不安,敷衍地看看道:“是呀,好看。”
树林后的誉承一脸阴沉,挂冰含霜的就要现身,却听见子郢公子轻叹了一声道:“能最后看一眼这盛景,也算是不枉来此一遭。就可惜没有眼福欣赏明年春季满园海棠花开的景色,一定美不胜收呢。”
静心低声道:“您在此处的时间够久了,必得走才好。”
子郢公子笑的有些无奈:“狡兔三窟……静心,这种日子,我真是有些腻烦了。”
静心面色复杂,看看子郢,却明白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便只低头默立。
两下沉默起来,立在树后的誉承也不禁皱起眉头。子郢的话在经历过前世的他听来,更是有胜于常人的感触。
腻烦……誉承何尝不是呢。
这时候,子郢的声音又传来:“只是没弄明白誉承身上的‘尽忠’余毒,是从哪儿来的。”
誉承心中咯噔一声,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安远,安远也正满目惊讶地看着自己。
誉承从昏迷中醒来,就想到那个名叫张景的神医有可能已经知道自己身中“尽忠”的事情,现在算是验证了。不过此情此景,誉承也没法跟安远解释。
静心蹙眉答道:“这毒中的确实不明不白,先前也没听说世子被皇上治罪。”
子郢若有所思地道:“不但治罪,还得是忤逆祸国之类的重罪。而且誉承虽有荣武将军封号,但官职只得从四品,也并未袭爵。本朝惯例,一品大员和封爵的才有资格服用这种毒-药。”
顿了顿,又喃喃地仿佛自语:“或者……另有隐情。”一边思索着,一边将手中的茶杯慢慢送进嘴里。
“将你葬在此处,以便你能永睹海棠林四季盛景,可算得上一件隐情?”随着冰冷的声音,誉承鬼魅一样自林子后面走出来,凛凛然的眸子直直盯着子郢。
子郢一口茶没咽下去,全喷了出来。站在面前的静心当仁不让,都用自己的脸接住。
茶水带着茶叶沫子挂满脸,静心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兀自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就像被北风冻住了,立成一尊塑像。
誉承笑了,配合着深秋黄昏的天空,寒冷而……惊悚。
子郢努力调整着表情,最终露出一个僵硬的假笑,木偶似的举举手上挂着茶叶沫子的空杯:“世子,你看,我正‘自便’呢。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喝杯热茶。”
誉承垂眸斜睨着大喇喇摆在自家祠堂的精巧茶桌,带着冰碴的声音从微启的嘴唇挤出来:“我是个连毒-药都没有资格服用的人,哪儿有资格用公子的茶。”
子郢听了面色急忙一整,万分真诚地道:“怎么会,世子是满朝文武中最有资格服用‘尽忠’的人。想怎么用怎么用,一天三顿,顿顿都用也没人敢有意见。”
誉承提起眼角,子郢眉心紧的仿佛被两道冷箭贯穿,耳边誉承的声音清晰无比:“你的意思是,满朝文武,就我该死?而且还是一天三次,次次都死?”
“啊……额……”子郢咬咬后槽牙,大冷天的脖颈上一层汗珠莫名地慢慢渗出来,粘的十分不舒服,又不敢伸手去摸。
静心带着一脸茶叶沫子,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一句:“公子,咱能别找死么?”生生噎在喉咙里。
誉承挂着寒气迈步走上回廊,看一眼屋檐下的匾额:“公子识字?”
子郢脑子正空白着,随口懵懂地道:“自然。”
“那这匾上的字,劳烦公子读一下。”
子郢抬头看着那黑底金字的匾额,嘴角跳了跳道:“是世子说我可以自便的,你说不会管我……”
“誉、氏、宗、祠!”誉承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蹦出来这四个字。
子郢咬咬嘴巴,神色一沉,拼死一搏地嘴硬道:“只是个摆设而已,誉家家庙一直在京城,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再说我又没有进去,只是在廊上,并不算叨扰。”
誉承顿时有些语塞,誉家的宗祠确实并非这里,只是在扩建山庄的时候留了这么一处所在。
原本是瑞贤王自己想着致仕了,万一回来,有个祭祖的地方。但誉家在京城风生水起的,哪里会有回来的机会。
这就是一处空房子,里面已经好久没有人进去过,想来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誉承神色悄悄放松下来,子郢作怪,虽有愧疚,但最近不知怎么了,就不想惯着他,就喜欢看他手足无措的慌乱模样。
誉承抬抬下巴,冷冰冰地道:“即便如此,这也是誉家祠堂。不过……看在公子带了大夫来为我治病,便只一次,下不为例!”
说着一撩袍服,径自坐在了子郢对面。冷声道:“倒茶。”
静心还没反过味来,安远走过去,拿了滚水烫茶杯,静心才仿佛活过来。急忙捧起茶壶,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杯热茶。
誉承敷衍地品了品,淡淡地道:“一般。”
子郢咬咬牙,也没敢说什么。
“子郢公子的大夫,医术高明,只是有些武断。我体内的毒,并非什么‘尽忠’,不过是在最后一场战役之中受的箭伤。”誉承这话说得语气淡然,似乎笃定了便是事实。
接着瞟了一眼安远:“你不是也知道,我凯旋那日,在东宫欢迎宴上,曾经身体不适。”
安远恍然道:“那箭头上,可是淬了毒?”
“正是,而且‘尽忠’乃集毒药之大成,许是箭头淬毒恰好跟它的某种成分一样罢了。”
子郢听着誉承的话,神色平静,没说什么。
誉承也没再继续,而是看看子郢,转移话题道:“公子要走了么?”
子郢笑笑,眼神调皮地闪闪:“怎么,舍不得我?”
誉承没有理会子郢的调-戏,冷声道:“萧山也并非安全之地,公子若还想保全自己,便要做好将来谋划。”
子郢怔了半晌,突然笑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誉载凛。只是有些不解,世子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没有上报东宫?”
誉承脸色变了变,放下杯子道:“誉某效力的是朝廷,不是东宫。”说罢站起身来:“公子也闹够了,早日离开对谁都好。”然后脚步重重地离开了宗祠。
静心确定誉承的背影真的消失了,才不安地低声道:“公子,看来誉承已经让密卫在查您了。”
“不必惊慌。”子郢端起茶杯,淡淡地道:“若是要出卖我,早就出卖了,誉承用不着在我面前卖好。”
说罢品了一口茶,嘟嘟嘴:“明明是上好的茶,居然说一般。哼!矫情!”
京中皇城,一个太监匆匆走进东宫书房。商储函坐在窗边,正端详着桌上的一面铜镜。
他手指滑过下颌和耳后,那里有几道细细的疤痕,虽然藏在不容易看见的地方,但因为是深色皮肤,着力看一下,还是很清晰的。
看见贾思科进来,商储函掩饰地将头冠上的绑带整理了一下,问道:“怎么样,端里郡有消息了么。”
贾思科低声道:“端里郡那边的消息说,誉小王爷身体的确有恙,前几日还因为咯血昏迷,他的管家请了好几个大夫进山庄诊治。”
商储函皱皱眉头:“难道还真是患了重病?”
贾思科接着道:“不过,还有一件事很奇怪。在瑞贤山庄旁边的院落,住进了一个神秘的人物,几乎每日都去誉小王爷那里。”
商储函吃了一惊:“每日都去?”不知道为何,他心中某一处,敏感地有些不详:“查清是什么人了吗?”
“那人都是在封闭严密的马车里来往瑞贤山庄。”贾思科顿了顿,看着商储函的脸色:“公子也知道,咱们的人没本事进誉小王爷的地方。”
“邻居家,总能进吧。”商储函冷声道:“难不成那边也住了个誉载凛!”
“那边……”贾思科犹豫了下:“也是戒备森严,不好进去。”
商储函面色一变,伸手“啪”地按倒了铜镜:“舅舅不是吹牛说,他的人堪比载凛的密卫么?连一个百姓家都进不去?”
贾思科急忙劝道:“公子息怒,仔细隔墙有耳。”
商储函咬咬牙关,沉声道:“尽快安排本王的行程,本王必须亲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瑞贤山庄中,安远端了新沏的茶水来给誉承,誉承品了一口,清香立刻充满唇齿,回味甘甜。
“这是新茶?”
安远回道:“是子郢公子派人送来的,一起来的,还有一罐用冰块镇着的未初泉泉水。小的已经试过,无毒。小王爷尝尝,可还顺口。”
誉承想起前几日在海棠园中,自己说子郢的茶不好。想来是为了那一桩,子郢才送了这些过来。
看看茶杯中颜色甚好的茶汤,誉承心中不禁觉得好笑:这子郢,大事也缜密果断,怎么一到这种小事上,便如孩童一般。
誉承放下茶杯,假装不经意地道:“子郢那边,何时启程?”
“早上听说,子郢公子顽疾复发,恐怕行程要耽搁。”
誉承听了,心里咯噔一声,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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