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雪。
季明珠生在江南, 长在江南, 从没有见过雪。
到京城时还是夏天, 她兴致勃勃问过二舅母, 听说京城有雪,什么时候能下。
彼时温钧也在身边陪伴,听着她和二舅母聊天, 并未出声。她以为他走神, 想别的去了,没想到他并没有走神,还将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记在心中。
京城一下雪, 他就将雪捧到了她面前。
季明珠有点不好意思, 捂着手心里那点从白色转为浅淡, 近乎于无的小雪花, 呐呐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温钧回到短榻上, 盘膝而坐, 往后倒了一点,姿态懒散地摸着下巴,微笑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啊。”
季明珠耳朵发热,心里一甜,嗔怒地瞪了温钧一眼,转身小心翼翼捧着快要融化的雪花去了内室, 让秋香翻出来一个精致的瓷瓶, 将雪水缓缓倾倒进去, 封上瓶口, 握在手心,这才松了口气,摩挲着瓷瓶,面上浮现傻笑。
秋香也为少夫人开心,轻声道”少爷对少夫人真好。”
季明珠立刻脸红,故作严肃地瞪秋香一眼“快去算账,少在这里打趣我。”
秋香露出一个笑,无奈去了。
季明珠看着她走,长舒了一口气,摸了摸发热的脸颊,赶紧将瓷瓶细心地收了起来,走出内室。
温钧还在窗边喝酒。
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会儿看他,她却半点不觉得恼怒不公平了。夫君辛苦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到了年关,歇一歇怎么了
她没有打扰温钧,深呼吸一口气,回到桌前和秋香一起继续算账。
温钧坐在窗边,支棱着头,暗中观察季明珠的表情,见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暗自点头搞定。
女人真的是再容易满足没有的生物了。
他家的这个小姑娘,尤其好哄,每次哄了她 ,看她乖乖巧巧地干活,他都有些不落忍。
不过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
算了,就让他暂时抛弃良心,先歇几天再说。
冬日里的温钧难得有了疲懒的感觉,坐在窗口喝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小日子悠闲,压根不想动。
时间飘然过去,过不多久,大雪停了。
下雪的天黑得特别快,才傍晚时分,天已经漆黑。
虽然寂静的雪夜也别有一番滋味,但是温钧还是起身给屋里点上了蜡烛和油灯。
正好季明珠处理好了年礼和账本,他就没有坐回窗边,看着她收拾完东西,给她披了一件披风,和她一起动身去饭厅用晚膳。
“今个儿吃锅子。”
温萤在指挥下人布菜,看他们进来,笑盈盈地说着。
温钧眼底露出有几分惊喜的神采“下雪天正想要吃这一口,大姐懂我。”
温萤笑,看了眼他身边不高兴嘟嘴的季明珠,眨了眨眼道“傻子,明珠派人来说的,不然我哪里知道你的想法。”
温钧一愣,看了眼身边的季明珠。
季明珠下巴维扬,不动声色地瞥他。
温钧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果然,还是明珠最懂我。”
季明珠哼了一声,满意了,转身去看小镜子。
小镜子出生不到四个月,还是小小一团,裹在大红色襁褓里,肌肤白皙细嫩,眼睛大而黝黑,活脱脱一个小金童。
他软软的小身体靠坐在温常氏膝盖上,面前是同样一身红裙喜庆可爱的李曼。
李曼做鬼脸逗他,他露出兴奋的表情,两只小手飞快地划拉,想要从襁褓里出来。
温常氏连忙抓住他“哎呦哎呦,别动我的乖孙,小心掉下去。”
“娘,我来抱吧。”季明珠看得心热,伸出手想要帮忙。
小镜子这会儿可是不同于往了,正是最可爱的时间,家里来的客人,没有不喜欢他的,就连暗暗嫌弃他麻烦的温钧,都对他温和了几分,更别提十月怀胎生下他的季明珠。
季明珠母爱爆发,有空就来温常氏这里看小镜子,对他日渐亲昵。
温常氏点头,将小镜子转移给她,松了口气道“他的小胳膊小腿是越来越厉害,我都快抓不住了。上次他动来动去,差点从我身上栽下去,把我吓得够呛。”
温钧走近,揉了揉小侄女的头,随意道“那就让丫鬟抱着。”
“她们笨手笨脚的,哪有我亲自来的仔细”温常氏瞪了温钧一眼,愠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一点都不关心你儿子,天天就忙着公务公务,好不容易歇下来,也不知道多抱抱孩子。”
温钧头痛“他昨天明明和我们一起睡的。”
“就一晚上而已,你小时候,可是”温常氏为孙子抱打不平,开始翻起了旧账。
温钧认输“好好,这几天只要我在家,就让他回正屋住可好”
温常氏点头“这还差不多。”
温钧松了口气,暗暗地瞪了眼笑容无齿,没心没肺的儿子。
好好的休假,却要带孩子
生孩子果然是世上自找苦吃的事情。
温钧在家成了全职奶爸,可外界的风云并不会因为他的休息而消停。
越是靠近除夕,越是有许多聚会邀请。
温钧大部分都推拒了,少部分答应,饶是如此,依然十分忙碌。
小镜子在正屋没待多久,又回了温常氏手上。温钧带着季明珠,一天一趟地出席同僚好友家的宴会。
平时难有休息日,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多假期,官员们争先恐后地过寿、嫁女、娶儿媳妇,摆设流水席,邀请上司和同僚前来参加宴会,沟通感情。
温钧正是炙手可热之时,收到的邀请数不胜数。
其中不乏比他品级更高的官员,实在拒绝不了,只能带着季明珠参加。
这可就苦了季明珠。
季明珠是头一回遭遇如此密集的社交活动。
她前些日子,在贤真公主这位大舅母的带领下,也参加过一些后院女眷们的聚会,不过那些聚会无非就是喝酒赏花,聊一聊近日时兴的布料首饰,因为是贤真公主的私人聚会,来的女客数量并不多,很容易就度过了。
这番却不同,宴会上有太多的官员女眷,光是记住名字,就让她废了很大一番功夫。而这些女眷,又有部分格外心机,说话勾心斗角,步步都在给人设陷阱,初来乍到的季明珠吃了好几回亏。
她不想堕了温钧的名字,只能努力去接受新知识,快速融入到这里面。
好在温钧外面的事情从来不瞒着她,对许多官员的名字,她都熟稔于心,有这份珍贵的经验在,度过一开始手忙脚乱的时机,她很快就融入了后院社交的圈子里,再未出过篓子。
季明珠在京城女眷的圈子里,就此打出了风头。
人人都知道这个新任参政知事的夫人,虽是商家女出身,却有一把伶牙俐齿,说话爽快,得理不饶人,战斗力十分惊人。
以前在后院聚会里最为泼辣的那几个刺头,都败在她手下。
一时间,竟没有人敢再招惹她。
不过季明珠也不是一味的强硬,温钧教她善用兵法,有时候也要以弱示敌,才能结交到朋友,而不是人人畏惧她如猛虎。
季明珠脑子不笨,听了温钧的话去做,在女眷圈子里结交了一大批说得上话的朋友,还有两三个关系亲近、性情投契的好友,每次出门参加聚会和宴会,都能碰上熟人,一来有人可说话,二来收到挑衅的时候,也不用一个人独自战斗。
小日子不要太爽。
如此十几场宴会过后,有一天,季明珠参加了宴会回来,诡异地有些沉闷。
她是张扬可爱的性子,以前参加宴会回来,第二天都会和家人说起经过,小嘴嘚吧嘚,神采飞扬,耀眼无比。
这回儿却皱着眉,坐在马车里,手托着腮,半天不说话。
温钧问她的时候,她摇摇头,犹豫半天才问道“你还记得南阳州的救过的那两个姑娘吗”
温钧点头“记得。”
季明珠微微睁大眼,为他的记忆力吃惊,毕竟她也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的,露出一个羡慕的目光,抿唇道“她是南阳州兰家的人,不仅如此,还是七皇子的侧妃。今天吴大人家里设宴,没人邀请她,她竟然也去了,我听旁人说,她”
温钧静静地听着季明珠说话。
这位七皇子侧妃是兰家四小姐,出身正房嫡女,身份娇贵,当年顶替她的妹妹兰家五小姐来京城,外人都以为她会被当时的七皇子宠妾左雪瑶打压下去,没想到她竟然颇受当年的兰淑妃喜爱,连七皇子也对她十分宠爱,稳稳站稳了脚不说,没多久就成了侧妃,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季明珠抿唇“不过现在七皇子犯了错,没有官位,她的处境也不太好了刚才我看到她,她也发现了我,一脸看仇人的目光瞪着我。”
她停顿一下,手握着袖子,生气道“这又不能怪我们,夫君你只是秉公执法罢了,要怪也该怪七皇子不将人命当回事,自作自受。而且说起来,当年还是我们救了她呢,要是当年我们没有救下她,她肯定来不了京城,说不定还会被兰家强行病逝。我们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想着报答,还因为七皇子的事情迁怒我们,实在太可笑了。”
温钧眼神微闪,握住她的手,一点点解开她攥在手心的袖子,轻声道“秋后的蚂蚱罢了,我们也不图她的报答,别气了,气坏了自己的身体算谁的”
季明珠撅嘴“对,秋后的蚂蚱,七皇子都这样了,她还如此嚣张,我们不管她,她早晚也会老实的。”
温钧轻笑,三言两语安抚了季明珠。
回到家,季明珠的郁闷发泄出来,又恢复了精神。
温钧看着她去换下今天的盛装,思绪回到了刚才季明珠那随口一句话,恍惚明白了什么。
原来早在一开始,当他救下兰四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改变剧情了。
当原著里恶毒流于表面的女配兰五,变成了这个外表柔弱、莽撞粗神经的兰四,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兰淑妃喜爱,七皇子动心,女主左雪瑶的地位被动摇,剧情就已经完全崩了。
七皇子不再唯一挚爱女主,女主也不可能将全部的信任和爱情都托付在七皇子身上,所以他们都藏了一手,相互合作却不信任。
比如女主不是为了爱人奋斗,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也就没有必要费尽心思地回忆现代那些正常促销手段来赚钱,直接用了七皇子的名头,强权压人,也能做到差不多的效果。
而七皇子不爱女主,也不会用心鼓励夸赞、关心女主,只要女主能够赚到钱,让他组建暗卫,他就不管黑白、无条件支持女主的决定。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都在想着对方,努力让彼此变得更好、更优秀。
可是如果两个人同床异梦,明明不相爱,却因为外界原因还要强行在一起,也只会勾心斗角,拖累彼此,最后将两人都毁掉。
七皇子和女主的情况就是如此。
温钧眉心紧锁,一边为了他们的情况而摇头心惊,一边更加警醒自己。
还好,他和季明珠是相爱的。
“夫君,我换好衣衫了,你也去换吧。”季明珠从屏风后面出来,身后跟着丫鬟帮她卸去首饰妆发,随口说道。
温钧的思绪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她,想到什么,起身迎着她走过来的方向,忽然伸手将她抱住拥入怀中,紧抱了半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发间清香,才缓缓松开手,低声道“对,我们不一样。”
季明珠“”
季明珠一脸的茫然,盯着温钧,摸不着头脑。
温钧微笑,心情平复下来,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傻,掩饰般笑了笑,转身去了屏风后面。
季明珠回头看秋香你说夫君怎么了
秋香眼神茫然婢子也不知道啊。
两主仆都搞不懂温钧突然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但是之后几日,季明珠就发现温钧对她更贴心温柔了。
猜到了和那日的情况有关,但是她依旧想不通为什么。不过,也没关系了,只要温钧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她愿意做一个糊涂蛋。
人生难得糊涂嘛。
在正式的新年之前,还有一场最为重要的宴会,是绝对不能推拒的,那就是宫宴。
皇帝赐宴,文武百官皆以收到宴会诏谕为骄傲,恨不得张贴在大门上,炫耀个三天三夜。因为这不但代表他是三品高官,还代表着皇帝的宠信看重。
温钧作为皇帝近臣,自然也收到了。
王莫笑品级不够,但是身为驸马爷,蹭着贤真公主的名额也能去,温钧去和他商量了进宫的行程,又担心季明珠的情况,约定好将季明珠交给贤真公主带着。
宫宴人口多,男客和女客不但是分开坐,还隔得十分远,温钧担心她的身份低微,被人欺负。
以前出门赴宴,她二品官员夫人的身份已经够了,可这次宫宴,三品才是起步,一二品官员夫人随处可见,她的品级还是低了。
唯有拜托给贤真公主,让公主帮忙看着点,才不会有事。
王莫笑和贤真公主答应了。
温钧微笑“那就先谢过大舅舅和大舅母了。”
贤真公主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对这个外侄女婿恭敬的态度很满意,开口道“你这段时间也帮我照顾了盛安,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无需言谢。”
王莫笑不太会说话,在左右逢源人脉惊人的续夫人面前,只会点头微笑赞同。
不过想到一事,他突然开了口,迟疑道“对了,这次宫宴,申将军好像也会来。”
贤真公主点头“申将军镇守边塞二十六年,终于愿意回来过年了,父皇十分高兴,这次宴会有大半原因是为了他而举办。”
王莫笑脸色愁苦“申将军一向看不起文官,希望别碰上他。”他提醒温钧,“还有你,温钧,你现在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到时候说不定要坐在皇帝左右手,碰见申将军,可要记得退让忍让一些,千万别发生冲突。”
温钧回想了一下原著,点点头。
申将军曾是大长公主的侍卫,因为在平定叛乱中表现出色,被授武职,之后自请镇守边塞,多次击退外族,官位一升再升,如今已经一品左柱国将军。因为本朝重文轻武,并没有右柱国将军,所以申将军差不多就等于本朝武职的巅峰了。
这样的大人物,手掌三十万大军,深得皇帝信任,地位不可动摇,是温钧目前远不能匹敌的。
不过温钧是文官,不出意外,这辈子也和他没什么交集,无关紧要就是了。
如果出了意外
温钧想到这里,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已经改变了原著的剧情,五皇子不用逼宫,这个意外不会出现。
温钧是如此的自信,斩钉截铁,因为申将军这个人,在原著里曾经出场过他就是那个带着三千近军,陪五皇子一起杀入皇宫逼宫的人。
要不是有他的帮助,五皇子一个光头皇子,又不得皇帝喜爱,压根没有可能逼宫。
正好,如今五皇子和温钧有面子情,温钧在,就不可能让五皇子被逼到极限,不惜逼宫自保。所以无论这位申将军对皇帝是忠心还是假意,和五皇子有什么关联,为什么会为了他而大逆不道事到如今,那些事情都不会再发生。
温钧只需要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官,不要和申将军发生冲突,安然无恙度过这个宫宴之夜,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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