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走了,相公真的就不再回来了?”
嵇尚明明不是喜欢多作无用之举的人,可现在,他还是问出了这句傻话。
哪怕,他心里明知这问题的答案。
“说什么胡话呢?这回不回东京的,且不论老朽自己愿不愿意,就是官家那边……若不得圣诏,老朽轻易也回不来啊。还是说在你眼里,老朽就是那般玩忽职守的人?”
虽然赵顼退了一步,但到底,他还是去亳州当官的,又不是真的就完全退休养老了。
所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若没有特殊情况,他难道还能擅离职守不成?
欧阳修一边说着,一边还瞪了嵇尚一眼。
原本嵇尚心里还有那么点点愁绪的,被欧阳修这么一逗乐,便什么也想不起,只顾着抿着唇低声作笑。
就着眼下轻松的气氛,欧阳修忽然便从桌面上拈起一块糕点来,咬了一口,提道:“等到了亳州,老朽定要再改个名号。”
像是无意间提起,却是让嵇尚提起了些许兴致。
同其他的历史名人比起来,欧阳修实在是喜欢更改名号。几乎每隔十年或者二十年,便要换一个新的雅号。那些雅号里,既有他自己取的,也有他挚友赠的。诸如逸老、达老等等,而现在他所用的,便是后世人皆知的“醉翁”。
“相公想把雅号改作什么?”
嵇尚挑眉。
果不其然便见欧阳修扬了扬下巴,颇有些自得地回答——
“六一居士。”
显然,他对自己新取的这个雅号满意极了,甚至就连此时提起,也满是炫耀和显摆的意味。
那布满了褶子、充斥着岁月留痕的脸上……
Emmm,一副“你快来问我为什么要叫六一居士”的神情,遮也遮不住。
往往是这个时候,嵇尚总觉得欧阳修还没老。
他的性子里,始终都留着一股少年时的稚气和顽劣,一股真性情的“真”。
总之,和他玩在一块儿的时候,嵇尚也总有那么几回忘却了两人年龄的差距,真就像是和黄庭坚、林深待在一起时的模样,什么都敢提、也什么都敢问。
但要说起“六一居士”的由来嘛……
其实不用问,嵇尚也对其了如指掌。
无他,后世的时候,他曾仔细拜读过欧阳修特地为其撰写的《六一居士传》。
其中,欧阳修便曾对其挚友不止一次地炫耀过“六一居士”这雅号的含义。
嵇尚疏眉朗目,眼里满是笑意。也不扫了欧阳修的兴致,迎着欧阳修的目光,顺势便问,“六一居士?这‘六一’是个什么意思?”
欧阳修眯了眯眼,想自得地笑,却偏偏要假装出一副闲适的模样,悠悠将手里还未吃完的糕点搁置一旁,拍除指尖残余的碎屑,喝了一口茶,故作委婉——
“老朽家里,有一万卷藏书,一千卷集录夏商周三代以来的金石遗文、一张古琴、一盘棋,身边还总常备着一壶酒。”
他爱书、爱古文遗卷、爱琴、爱棋、也爱酒。
欧阳修这一生呢,二十三岁步入朝堂,四十年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一生中,三分之二的时光都在战斗中度过。
但在他的眼里,生活从来不只是眼前的苟且,更还有诗和远方。
这是一种追求。
一种“千帆阅尽回头望,平生不忘少年时”的追求。
毕竟他现在要去过的,正是他向往已久的、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你又怎么能指望他在与人提起时,还克制自己的情绪,半点自得和向往也不表露呢?
这大概也是不人道的一种。
于是配合着欧阳修,嵇尚拧眉,对着他掰起手指头又数了一道——
“这也不对啊。一万卷书、一千卷金石遗文、一张琴、一盘棋、一壶酒,这才五个‘一’啊。相公这第六个‘一’,又是什么‘一’?”
“嘿——”
欧阳修咧着嘴想笑,突然又想起自己现在凹着的闲适淡定的人设。
抿了抿嘴,硬生生把笑给憋了回去。
顿了好半晌,这才伸出了手指,朝着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的地方在比划,大大的晃了几下后,定定落在自己身上,放心地笑了出来——
“嘿嘿,还有我这‘一’个老头。”
“加上了我,可不就是六个‘一’了?”
笑着用指尖往自己鼻子点了点,欧阳修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这才又重新拾起刚刚还未吃完的糕点,继续吃了起来。
大抵,他这会儿的悠然自得,才是真正的悠然自得。
因为想要炫耀的内容,他这会儿都已经炫耀完了。
嵇尚觉得好笑,忍不住提议,“要是真想改号‘六一居士’,相公现在也可以改。”
谁知,欧阳修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
“不,现在不行。”
“为何?”
“在东京的欧阳永叔,可以是逸老、可以是达老、也可以是醉翁,但绝不会是六一居士。”
吃完了手里的最后一点糕点,欧阳修给出了回答。
话有点深奥,但隐隐约约的,嵇尚还是听懂了。
永叔是欧阳修的字。
“逸老”、“达老”、“醉翁”三个雅号,表现的都是欧阳修的性格。乐观、豁达、喜欢喝酒,这都是欧阳修性格里的其中一面。独独,“六一居士”这一雅号,表现的是生活。
在东京的欧阳修,可以是逸老、达老和醉翁,但只有远离了政/权中心,过上了潇洒安逸的生活的欧阳修,才会是六一居士。
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大概就是生活该有的仪式感。
*
一盏茶,不断在续。
嵇尚同欧阳修喝了许久,这才终于散场。
欧阳修走时,说无需相送,他谁也不会见。
说的其实都是真的。
离开的那一天,他谁也没等,只待五更天时,外城城门大开,天还蒙蒙微亮,便命人驶着车马,离开了东京。
如果说,欧阳修的离开,像是在湖面掠过的燕子,只在嵇尚的心里留下了点点痕迹。那么黄庭坚的离开,大抵便像是春日里蓦然刮过的一阵风,搅得嵇尚心里不大平静。
黄庭坚预备离开的日子,比嵇尚想象的还要更早些。
三月的最后一天,甚至四月都还未到来。
“我五月中下旬就要上任,这些时间,我既要从东京赶回分宁老家报喜,又要带着家里的亲人们一道前去上任,若真是拖到四月再走,实在也是太赶了些。”
大概性子里有点儿刚劲果断的成分,黄庭坚昨日里才刚同嵇尚说了决定要走,第二日就雇了送他回去的车夫和马车。
眼下,那马车就停靠在林木正店的门口,黄庭坚一面收拾着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包裹行李,一面还不忘再次向嵇尚重申着急离开的理由。
“只是赶着要去上任?”
嵇尚这边正给黄庭坚递着落下的书册,还没出声,那边坐在桌子边,两手托着腮的林深,就已经挤着眉弄着眼,预备戏弄起黄庭坚来。
虽然三人里,他和黄庭坚其实是以嵇尚作为纽带才产生了交集。但这一个月的交情无法作假,两人之间,不管是谁要离开,另一人总也该来相送。
“那不然是为了什么?”
一眼瞥见了黄庭坚面上的错愕,嵇尚嘴角坏笑一下,赶紧搭腔。
一下子,连心里那点讲不清的抗拒和不情愿,也淡下了许多。
开玩笑,平日里都是这两个人一应一和地促狭自己。好不容易有了能看黄庭坚吃瘪的日子,等过了今天,下一次,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林深神神道道的,话在嘴里嗫喏好机会也没讲清。
嵇尚听了半天,没听清,忍不住笑骂——
“你这说半天,鲁直也听不清啊。就算是有,也没办法回答你。”
“咳咳”
林深总算清了清嗓子,试探着放大了声音——
“难道……没有那么一点是为了尊嫂?”
这个年代,同辈人提起兄弟好友的妻子,一般都称呼“尊嫂”,和双方彼此的年纪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咳唔”
黄庭坚喉咙里梗了一下,没有回答,只低着头继续收拾东西。
原本林深也只是故意促狭他来着,问话的时候也没带多少的真心实意。只是嵇尚离黄庭坚离的实属实太近,于是打眼一看,便看见了黄庭坚对着自己的这面耳朵,一片通红。
这么看来……
那应该是真的有了。
嵇尚偷笑一下,实在很难想到自己还能有看到黄庭坚害羞的一天。
平心而论,男人想自己的老婆嘛,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更何况,黄庭坚在入京赶考之前,才刚跟他妻子结婚没多长时间。
新婚久别嘛,虽然嵇尚自己不是很能体会,但他可以理解。
只不过这个时代的男人,普遍都比较含蓄些,小儿女的那些心思,一般不会摆到明面上讲。
“官家委任的你是汝州叶县的县尉?”
嵇尚还是心善,主动转开了话题,并没抓着那一点去狠命促狭黄庭坚。
黄庭坚最终把包裹打好了结,这才低应了一声“是”。
汝州啊……
嵇尚若有所思,同林深一道,分别替黄庭坚拿过了些东西,这才送着黄庭坚往林木正店的门口走去。
如果说,一连几日来,有什么消息算得上是好消息的话。
那黄庭坚在汝州上任这个,绝对算得上是头一个。
为什么?
因为汝州就在河南,西临洛阳,同东京总归不算太远。
哪日兴起,说不准他还能特意去找他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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