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大概也是猜到赵顼轻易不会应允自己请辞,于是也权且就这么耗着。虽然总以“身体不适”为由来拒绝早朝,却也没如何闲着,三不五时还总约着嵇尚去樊楼坐上两坐。
约是三月的末尾,嵇尚又收到了欧阳修的邀约。
一进到樊楼的大门,门口处便有小厮早早候着。
也算是轻车熟路,嵇尚跟着小厮去到欧阳修定下的阁子里,一挑开帘子,便见欧阳修已经自个儿在里头喝起了闲茶。
“鲁直这次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欧阳修抬着眼皮看了一眼嵇尚,也没起身,只是重新翻开一个茶杯,替嵇尚斟了一杯清茶。
“他去参加同年进士集会去了。”
大抵也是相熟,又知道欧阳修不是什么恪守繁规的人,嵇尚便也没客套,一边回着话,一边就着欧阳修放下茶杯的位置坐下。
“原来是中了榜啊。”
欧阳修了然,微微颔首,并没有追问。
这算是宋朝的一项惯例,参加科考的士子们进士及第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不是回乡报喜、光宗耀祖,而是召集一场全体的“同年会”。
且这一聚,往往便是二三十天。
这便是嵇尚当初想着自己未来时,说自己不可能将一辈子都靠黄庭坚,只因黄庭坚至多只会在开封府留到四月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一场聚会要开上二三十天之久……?
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也是要做“同年录”的。
宋朝每一次殿试,平均只录取三百多名进士,好比黄庭坚这一次,进士及第者,统共有三百五十名。这三百五十个人里,每一个人的姓名、名次、籍贯、相貌特征同及祖上三代的信息都要统计起来,记录到“同年录”里。
统计完还要誊写,誊写完,又要刻板、排印和装订。
凭着这个年代的技术……
你别指望能有多快,因为他靠的基本都是纯人工。
总之,在这相当长的时间里,新科进士们一边等待,一边“旷日持久”地聚会。其中所需的费用十分惊人,你若想省钱,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参加。毕竟聚会嘛,总也不会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对你说一声“你不参加试试”。
只是,宋朝的进士们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会选择拒绝参加。甚至有些寒门出身的进士,哪怕是借钱集资,咬着牙,也硬要去参加。
为什么?
因为“同年期集,交谊日厚,它日仕途相遇,便为倾盖,意为异日请托之地”。
轻同窗而重同年,这是宋朝士大夫阶层的普遍倾向。
当官和不当官,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人生。“同学”和“同年”,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概念。你可以和十年同窗的“同学”没有联系,却不能和同一年中了进士的“同年”失了联系。
为什么?
还是前面说的——
因为中了进士、进了官场,他们便算是同一种人了。官场沉浮,你怎么能说得清自己有没有需要别人拉上一把的时候呢?
这个时候,就极能体现出“同年”感情的重要性了。
我和你都没有交流,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帮你?
“同年”的特殊之处便在于此。我和你之前虽然没有交流、没有感情,但通过这二三十多天的集会,我们一起喝茶、一起饮酒,感情自然而然地也就产生了。
总之,以后感情好不好,看的大多也就是这二三十天。
对于黄庭坚日复一日地出门集会,嵇尚心里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想法。
毕竟,他是他在这陌生时代里认识的第一个人、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不过是人还是动物,总有那么一点儿雏鸟情节。这“同年会”都办到一半了,离他离开的日子难道还会太远?
一思及此,嵇尚的心里总有些不太得劲儿。
眉头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皱。
欧阳修看了,还以为他这是在为黄庭坚中榜,自己却前途未卜而感到失落呢。
同嵇尚一道约着出来也有两三次了,他也是知道嵇尚得了“离魂症”的。
得了“离魂症”的人想参加科考,平心而论,有点麻烦。因为文士要想参加科考,首先要回到自己籍贯所在地参加州试才行。
宋朝不允许文士在异地应试。
当然,嵇尚现在已经拿着了开封府的“临时户口”,一年之后,便可入东京籍贯。一般人会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是明年再来应试呗。可事情却不是这样算的——
宋朝《贡举条例》对于像嵇尚这样的“浮客”有明确规定,凡东京浮客,若想在东京应试,必先取得东京户籍,并需在东京居住七年以上,或有一定田产,方可参与应试。
开封府的户籍,不管是乡村籍贯还是坊郭籍贯,都分“主户”和“客户”。像嵇尚这样外来的、没田没地的,甚至都还没正式入籍的,就属于次等中还要最次等的“客户”。
想参加科考?
别是刚进开封府学投了应试状纸,就被人给撵出来吧。
眨了眨眼,欧阳修自觉气人挺有一套,安慰人却是有点苦手。于是沉默老半晌,只能颇感遗憾地叹出一口气来——
“其实,老朽要是能早些结识小友,说不定,早就能把小友举荐给官家了。”
举荐,说的就是靠皇帝的恩荫来获取官职,大概也是进入官场最容易的一条捷径。国子学里的那些“官二代”,走的基本都是这条路子。
嵇尚刚听,脑子里还有点懵。
然后想想自己刚才的状态……
行吧,肯定又是他让人误会了。
也说不上是偏见还是执念,总之,“读书人就要争取当官”这一点,是这个时代的人固有印象。
仿佛有种现代人看中小学生,“你这个年纪不读书还想干嘛”的模样,这个时代的人看读书人大概就是,“你既然去读书了,不参加科考还能干嘛?”
总之,诸如此类。
好比就说嵇尚面前的欧阳修吧。
一个甚至不把上司的邀请、皇帝的规矩放在眼里的人,你说他有多把朝堂放在心上、对仕途有多大的意欲?
恕他直言,他实在是不怎么能想象得出来。
但就是这么个“潇洒如风”的人,他还不是在朝堂上沉浮了数十年?
所以,跟着这个时代的文士,你就实在没必要去扯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了。
就连他自己,在写那封《悼亡者书》时,不也还是用的“读书当官、光宗耀祖”的老一套来劝人?
固化思维吧。
没什么好辩论的。
难道他还能苦着脸,大声喊一句,“欧阳相公您误会我了,我从来没想着当官啊”嘛?
怎么说,人家这也是在关心安慰你吧……
勾了勾嘴角,嵇尚对着欧阳修挑着眉笑,“相公何必操心我?说来也为这天下操劳了许久,相公这好不容易这会儿想卸下身上的担子了,结果转过头还要替我操心,那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三分是捧,七分是劝。
欧阳修斜了嵇尚一眼,山羊胡子没忍住翘了翘,笑骂——
“嘁,油嘴滑舌。”
“今天叫你来,也是跟你说这事的。”
捋着胡子,欧阳修仍是在笑,迎着嵇尚掷来的问询神色,顺势说了下去——
“老朽请辞这事,官家虽还是没有应允,但到底是退了一步,恩准老朽退出了朝政中心。圣旨前几日的时候已经颁了下来,行李如今也在整备,待得后日,老朽就会离开东京,前往亳州参任知州。反正也没想再回东京了,便也用不着官场上的那一套。
离别吧,没什么好大办一场的,老朽自己同好友知会一声便是。今日也就来同你说一声,等后日老朽离开时,谁也无需来送,老朽自己走着,心里头更舒坦些。”
话刚一落,嵇尚立时怔住。
欧阳修官场沉浮数十年,一生几度升迁、贬谪,大概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分别。
但嵇尚,到底还是不大一样。
约莫还是一刻钟前,他才刚想着预备要同黄庭坚的分别了,心底有点轻愁。这会儿又听到欧阳修也要离开了,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要说没有料想到同欧阳修的分别吗?
怎么可能?
事实上,这个时代,很多事都是既定的。
不论是欧阳修,还是黄庭坚,他们的人生都是既定的。
至于他们的离开,同样也是。
不过有点好笑的是,这明明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得偿所愿、值得庆贺的乐事。到了他这,却又仿佛变了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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