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抵不是黄庭坚入京后第一次来到相国寺了。
他一路引着嵇尚往相国寺的深处走去,步伐没有半点停滞,似是对这片土地极为熟悉。
一路华灯相伴。
准确的说,这偌大的寺庙里,其实并无一个真正没有人迹的僻静地方。但大抵是越往深处灯火便越少的缘故,寺内深处的人迹,到底还是比外头要罕见一些。
黄庭坚引着嵇尚一路向前,最后停在一处观雪亭里。其中,只有闪着微弱光芒的夜灯三两盏,比起旁的地方,确是算得上是格外静谧。
“还请修文先在这等我一会儿。”
嵇尚进了亭子,刚倚着亭子中央的石桌、在矮石凳上坐下,便听见黄庭坚站在亭子外嘱咐。
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回头,嵇尚刚打算问一声黄庭坚是要去哪儿,便见小道上只留了黄庭坚疾疾而去的一道背影。
最终,话也没能问出来,嵇尚只能收回视线,独自坐下。
身边只有自己一人,百无聊赖间,嵇尚随意往略微冰凉的手里呵了口气,边是揉搓边是四处打量。
林木泥地上晕染着昏暗灯光的雪,沉沉谧夜里挂着一轮皎洁的月,还有那石板铺就的小道上、三三两两结伴走过的人。
倏尔间体会到了古人那样飘然于世外的悠闲,霎时,整个人都变得懒散起来,心底里一片宁静。
怪不得黄庭坚一到相国寺,就带着自己直奔这处。
嵇尚觉着,就算没有别人,让他自个儿在这带上整整一天那也是可以的。
什么也不用看,就是发发呆、放松放松那也很好。
两只手分别插/在口袋里,嵇尚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
而正如黄庭坚自己的说的,他并没有让嵇尚等上太久。
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嵇尚刚回过神,便见黄庭坚恰恰好地站在自己面前。
“哐哐——”
黄庭坚冲着嵇尚晃了晃他打回来的两壶酒,酒壶碰撞出沉闷的两声响。
他面上笑得格外灿烂,虽未开口,嵇尚却能想象他说着“修文你瞧,我带了什么回来”的模样。
在“爱酒”这一点上,中/国古今的男人们大概很有共同话题。
尤其是古代的文士,那是开心也喝酒,不开心也喝酒,看花也喝酒,赏雪也喝酒。偶尔微醺、偶尔大醉,似乎对他们来说,“喝酒”本身,便是一件极其文雅有趣的事情。
缓缓拿起桌面上的酒,嵇尚瞥了黄庭坚一眼,只见黄庭坚此时已拿着酒壶大口灌下,尽兴后,方才停下,浑身舒畅地大吐一口浊气。
其实平常的时候,嵇尚是不怎么喝酒的。毕竟考古也是做学问,一个人既然要考学研究,那就不可能整日里都是醉呼呼的。所以,嵇尚的酒量也不咋地。喝了酒,就容易上头。
但此情此景……
也不知道是受了黄庭坚的感染,还是受了中/国人那点“善意不好推辞”的心思鼓动,总之,嵇尚将酒壶的壶口置在唇边,终是昂首,轻轻抿下一口——
这酒……是温的。
清酒的度数并不高,喝起来并不像现代的白酒那样烈。它的口感是柔和的,又加上那细腻的温度,嵇尚不得不承认,它配极了此时的夜景。
饮温酒,看晚灯、夜雪、明月……
这是一桩美事。
重新将酒壶的壶口置在嘴边,嵇尚这回没有犹豫,学着黄庭坚的样子就着酒壶大饮一口。
一瞬间,似是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酣畅淋漓。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均是各自喝着酒,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偶尔碰杯,更多时候,则是在各自享受这份喧嚣过后所余存的宁静。
酒过一半,到底是微醺。
飘飘然间,嵇尚抬着头,看着月亮,忽然开了口,“今天这一天,真的好像在做梦啊……但能认识鲁直……真好。”
意识半醉不醒,嵇尚浅笑,下意识就讲着现代人日常讲的大白话。
黄庭坚闻言侧首,一双眼睛因着薄薄的酒意,反而变得更加清澈明亮。
他直直望着嵇尚,歪着脑袋,略微思索一下,到底还是听明白了嵇尚的“大白话”,于是回应——
“我亦如君。”
定定的,一字一句,听起来诚挚极了。
嵇尚扭头,还能看见他对自己笑,一双澄澈的眼睛锃亮,不知不觉间,神思又蓦地开始飘散——
这个时候的黄庭坚,可真年轻啊。
事实上,嵇尚已经想不大起历史上的黄庭坚是哪一年中的进士了。他虽然学的是考古,但到底不是如同电脑一般的机器,能将历史上每个人的点点滴滴,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只依稀记得,相比起晚年的坎坷,黄庭坚的前半生,应当还是比较平顺的。
一个人,如果他和他没什么交集,那不管他的生平是好还是坏,他都能以平常心去正常看待。但假设在某个节点上,他和他产生了交集,那么即使只是泛泛之交,嵇尚也仍旧希望对方的一生能够顺风顺水。
他总是希望身边的人能够过得很好。
更何况,这人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所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哎——”
一丝愁绪涌上心头,嵇尚没头没尾地便沉沉叹出一口气来。
“怎么了?”
黄庭坚问。
嵇尚却是摇头。
“没什么,我们喝酒。”
他举起手里的酒壶,向黄庭坚举杯。
黄庭坚不明所以,却也还是同嵇尚碰杯。
愿我们平生顺遂。
嵇尚将酒壶高高举起,心中默念,而后大大灌下一口。
一壶酒,嵇尚同黄庭坚一直喝到了深夜四更天。
酒虽然是度数不高的清酒,但一整壶的量,对嵇尚来说,到底还是有些太多了。等到一壶酒见底的时候,嵇尚便已是酩酊大醉的模样了。
到最后,还是黄庭坚搀着醉醺醺的嵇尚,带着他一道回了自己眼下在东京暂居的林木正店。
嵇尚第二天醒来,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床榻一侧深蓝色的帘幔。从床榻上起身,见了房间的全景,嵇尚这才瞧清了这十分简约自然,却应有尽有的房间。
下了床,就着屋里的用具简单洗漱两下,嵇尚还是等出了房间,见到了黄庭坚,这才知道,昨夜是黄庭坚替自己在这林木正店开了一间房,并亲自将自己抬上了床榻。
“这……鲁直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嵇尚神色动容。
虽然他从接近黄庭坚的时候,心里就存了要“傍上”黄庭坚的心思。但到底,他的心里,并不曾抱有太多的期望。
毕竟,他们两人间,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晚上的交情罢了。
平白无故得了黄庭坚的恩惠,嵇尚又是感动,又是难为情。哪知,听了嵇尚的话,却是黄庭坚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李太白曾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修文这是怕我失了这些银财,日后不能养活我自己?”
黄庭坚开起了玩笑。
平心而论,他的家庭算不上太富贵。但到底,他爹生前也是当官的。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官,但挪用些钱财来资助朋友,对他来说,真的算不上什么。
“再者,我看修文这身衣物不似常人,说不定修文的来历不大一般呢?日后指不定我还要等着修文飞黄腾达,好跟在你后头沾光呢~”
黄庭坚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
时下确有“投资”一说的。
不论是商家富贾,还是朝堂勋贵,为了解决自家女儿的嫁娶问题,时常会在进京赶考的士子里挑选出自己看好的那一个,然后便做出约定——
作为资助的一方,富贾勋贵会出资让那些寒门士子在汴京好好安顿下来备考,而这些士子们若是能得中金榜,日后则需要迎娶他们的女儿作为回报。
嵇尚和黄庭坚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目的就是为了让嵇尚这个被帮助的人,心里能好受些,实际并没有什么意义。否则,他一个身无分文有来历不明的人,有什么好投资的?
嵇尚脑子里清醒,到底还是安下了心来。
出了林木正店,黄庭坚首先领着嵇尚去成衣店置办了几身衣物,换下了那一身与整个时代都格格不入的羽绒服。
身着一身同黄庭坚肖似的深蓝色襕衫,下施横襕为裳,圆领大袖。头戴方巾,脚上还蹬着一双黑色的皮底布鞋,嵇尚瞧着铜镜里并不十分清晰的自己,隐隐竟觉得,连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理了理领口和腰带,嵇尚跟着黄庭坚走出了成衣店,走在汴京喧闹的街市里,看看街边来往的行人,又抬手看了看自己深蓝为底、绣着黑纹的袖口,恍惚间,竟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成了这个时代的一员。
这种感觉,既真实,又不那样真实。
脑子稍稍发昏地跟在黄庭坚身边,嵇尚一边从同黄庭坚谈笑,一边又紧跟在他身后去官府重新办了户籍。
说起来,要在宋朝办户籍,其实算不上太难。
毕竟官府里的户籍档案,都是每隔数年才登记一次。几年没有更新,其中难免会有缺漏,偶尔有人来官府办理户籍,这实在算不得是一件稀罕事。
官府里办户籍的厢官拿出登记户籍的簿册,翻开新的一页,执笔询问:“郎君姓甚名谁?原属籍贯可是开封府?家里还有哪些亲属?”
统共三个问题,倒不是刻意为难,只不过是依例问询罢了。
毕竟赋税的多少是和户籍的登记情况直接挂钩的。
“实不相瞒,这些在下都记不得了。”
嵇尚适时的苦下脸,免不了又是一番解释,“在下昨日里醒来,便在离南熏门数公里外的城郊。醒来时,记忆里一片空空荡荡的,除了还记得自己名为嵇尚、字修文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这还是因缘际会进了城,认识了鲁直,这才知道自己原是身处东京。”
厢官嘴巴微张,稍许讶异。
在宋朝,百姓的迁徙是比较自由的。高度繁荣的商品经济使得大量的商人、佣工、流民都涌入了城市。尤其是开封府,除却客商、佣工和流民外,更还有许多士子前来京师求学。类似这样的流动人口,人们统称其为“浮客”。
这几年来,开封府的浮客几乎与其常住人口持平,甚至隐有超越的现象。
此时兀地见有人要来登记户籍,那厢官倒是猜到了来人有可能是浮客,倒是没想到,这竟是个得了“离魂症”的。
一个没有过往来历的浮客……
厢官任职了许多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心里有些犯了难,厢官只记下了“嵇尚,字修文”五个字后,便执笔难下。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厢官便只能略有迟疑地抬头望向嵇尚口中的这位“鲁直”。
黄庭坚感受到厢官的目光,顺势便拱手,“在下黄庭坚,字鲁直,乃洪州分宁人士,此次入京,是为赴礼部省试来的。”
哦,原来是来参考的贡士。
一听,厢官原本皱起的眉头瞬时又松开了。
瞧这嵇尚自有一身风度,又能在失忆之时与贡士结交,想来,即使没有什么功名,这嵇尚最少也是位能赋诗读文的士子。
一点儿一点儿缕下来,那厢官的心里总算有了决断——
“如此,便先将郎君登记作前来开封府的士子,划作坊郭户,在开封府就地安置。待郎君在开封府居满一年,便可再来登记户籍。”
厢官在簿册上登记完,又自一旁扯出一张状纸。
状纸上同样写上嵇尚的信息后,盖上印章,便算是一张“临时城市户籍”。等嵇尚在开封府住满一年后,再拿着这张“临时户籍”回来,便可换得真正的开封府城市户籍,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宋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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