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这原便是我先来叨扰的。”
嵇尚见黄庭坚神色一松,洒然朗笑出声,便知自己这会给他留下的映像必然不差。
果然,那黄庭坚笑罢,只略作思忖,便对着嵇尚主动邀约,“眼下御街这处的灯会已然结束,修文若无他事,不若便同我一道再去旁的地方瞧瞧?”
嵇尚闻言,哪有不应?
这御街往南走上一段,有一条横贯内城东西的大街,只因着紧靠着汴河,于是便俗称了“汴河大街”。
黄庭坚此时带着嵇尚走的,便是这一条汴河大街。
两人一路左转往东,期间稍许沉默,嵇尚想了想,便主动搭话,顺便拉近二人间的距离——
“鲁直兄既是洪州分宁人,怎么会想到远来东京?”
“哦,我是来赴礼部今年二月省试的考生。”
黄庭坚下意识地回答。
人嘛,大概便是这样。有人主动开了口,后面再多的就是些你来我往的交谈。
黄庭坚张了张嘴,按着原本的交际“套路”,他也应该要对嵇尚顺势问些什么的,但猛地,他又住了嘴——
身边这人,是个得了“离魂症”的失忆者。
于是十分突兀地,黄庭坚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嵇尚侧首,瞧见的恰好就是黄庭坚这皱着眉,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起先,嵇尚或还有些不解,不知道黄庭坚是在顾虑什么。但还没等他真把这问题问出口,他念头一转,便又自己摸到了一点答案——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在谈吐、文化这一点上,将自己竖立成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形象。
至少,他的言谈是儒雅的。是以,不管他是不是性情高洁的儒子雅士,在黄庭坚眼里,他首先,便应该是一个读书人。
读书人,自隋唐开创科举为始,便没有几个是不在意这“取士不问家世”的为官途径的。
或者……黄庭坚想问的是自己有没有考得什么功名?
嵇尚猜测。
不过是他在黄庭坚的眼里,成了一个没有过往记忆的“可怜人”,这才使得黄庭坚没有继续追问。
兴许,在黄庭坚那里,自己连“礼部”和“省试”都不知道是什么,更何况是有着一整套流程的“科考”了。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了?
嵇尚拧着眉,想着想着,这才发现,小说里穿越人士常用的“失忆”一招,固然可以让他极快摆脱眼前的困境,免去旁人不必要的追问,但同时,这一招也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缺点——
假如你不刻意去做些什么,人家兴许会以为你连各项常识和生活技能都不再具备了。
某一层面上来讲,就是生活这个意义上的“傻子”。
当然,如果这个穿越的人,刚好是一个对历史不那么了解的人,那么这个缺点便也不再算是缺点。“装失忆”这一招,也实在是一个百利而无一害的妙招。
但只可惜,他嵇尚偏偏不是。
一个人,要假装聪明,很难。要假装愚钝,却也不太容易。
那样活着未免太累,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来解答,便是“没意义”和“不值得”。
更何况,原本的家里,四舍五入、勉强也算半个书香世家,他嵇尚虽不爱故作清高,但到底也是有些傲气的。
说一千、道一万,种种理由不过就是为了一个——
他不乐意去做别人眼里的“傻子”。
心里算是有了打算,嵇尚故意挑眉,颇有兴致地问道:“不知鲁直考的是哪一科?”
宋朝科考制度大多沿袭自唐和五代,常规性的分有“常科”和“制科”两个系统。
其中,制科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小范围考试,是以,嵇尚这里问的,实际是黄庭坚在“常设之科”里选择了哪一科。
黄庭坚起初有点讶异,没想到嵇尚会追问自己这个问题。
但随后,他自己又忍不住在心里想。若有朝一日,他也得了“离魂症”,前事尽往,那他所活这二十二年,便都算白活了吗?他所读这十数载的诗书经义,便也都付之东流了吗?
应当不会。
若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情,那么,那件事本身,就该是那人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
以己度人,黄庭坚不等嵇尚再来多做解释,自己便得到了答案。
“既是要参考,我所报的,自然便是进士科。”
诧异的神情自面容上尽退,黄庭坚再回嵇尚的时候,身上陡地便多了一股文人的意气。
点了点头,嵇尚对黄庭坚的选择,并没感到太大的意外。
在北宋,其实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大抵是唐末五代的战火并未怎么波及到南方的土地上,是以,较之刚经历过五代之乱不过百年的北方而言,南方的文治总是更盛。
因此,出自南方的文人,在参加科考时,往往会选择“进士科”,同其余数十上百的人共同争取一个中榜的名额;而出自北方的文人,则大多会选择“明经科”,只同十数人争取一个中榜名额。
其中原因很简单,北宋历朝宰辅多中进士,而及第明经者,较之进士,官途实在是要坎坷很多。
这时的南方,指的大约是川蜀以及闽楚吴越几地。
洪州分宁地属江西。
说白了,也就是黄庭坚是个楚人,典型的南方人。
某一程度上,这事就跟现代人面对高考似的。
难道现代人不知道除了高考外,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
绝不是。只不过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更容易让人走向成功的一步路罢了。
没什么好稀奇的。
这时真正吸引了嵇尚注意的,其实是黄庭坚身上那股子肆意洒脱的傲气。
没错,就是傲气。
在大宋,文人们总有一个尊称——“士子”。
在嵇尚的记忆里,大宋的文人,似乎大多都是骄矜自傲的。苏轼如此、王安石如此、黄庭坚亦是如此。
所谓“狂士”,嵇尚也曾构想过许久。只是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他还能这样亲眼相见。
“待君衔花街纵马,遥掷香帕唤君郎?”
嵇尚眨了眨眼,心思一动,结合了一下自己现下的所处环境,又看了看面前人的身份,半晌,忽地拽出一句诗文来用作打趣。
心里的那一份欣赏,让他天然地亲近起黄庭坚来。
望向黄庭坚的那一双眼睛里,先前面对苦难生存时而产生的窘迫和刻意渐渐消散了,欣赏和亲近的味道自然而然地从眼里流露出来,便也轻而易举地被黄庭坚所理解和感知。
等到你金榜题名,带着天子亲自为你簪在耳边的花,出宫纵马游街的时候,我也要去学这东京的小娘子,远远向你投去一方香帕,娇滴滴地在一旁唤你“郎君”。
这实在是很亲昵的一句玩笑话了。
在现代,如果一个跟你不大相熟的人,突然之间同你开上这样一个玩笑,你可能会觉得这人是个自来熟,有点莫名其妙,又有点不大适应。
但古时候的人们不大一样。他们之间相交,多的是一见如故。
黄庭坚本来就觉着嵇尚这股子从容不迫的气度很难得,否则也不会主动邀请嵇尚一道去往别处观灯。此时又听嵇尚随口拈诗,心里则更是确定他和自己,算得上是同一“类”人。
于是,黄庭坚也不觉得嵇尚的打趣有哪里莫名其妙。反而,他还觉得嵇尚这是真性情。
可不是嘛!
这都能同自己开玩笑了,可不就是已经拿自己当朋友了?
黄庭坚朗笑,片刻后,方才回了一句诗来,以作回应——
“垂首闻得香盈袖,忍弃娇娘觅王侯?”
我捡起那落在怀里的香帕,在低头闻见那连自己袖子都染上了的芬芳后,哪里还舍得抛弃这位美娇娘,去寻什么王侯富贵?
既然嵇尚在打趣自己的时候,说要学这京师的“小娘子”,那他便也顺着这玩笑话来反着促狭回去。索性将嵇尚直接比作了“美娇娘”,颇有一些我都有你这个美娇娘了,还要什么名利的意思。
诗并不是什么精彩绝伦的佳句,不过只是用作两人之间调笑趣闹的调剂品罢了。
年轻人相交,年纪相似,双方又无等级阶层之分,都是读书人,原本便也只是靠这一来二往的过程来彼此相熟。又不是要靠这个去拿诗魁,要那些诗句句句上佳做什么?
说得简单点,但凡这诗句能叫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些,那它的作用就算达到了。
相视一笑,谈笑间,两人便已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随着黄庭坚步上层层石阶,嵇尚抬头,便望见灯火辉映下的片片红墙,及那红墙中央,威风凛凛地镇守在门前两侧的石刻雄狮。
原是要来大相国寺啊。
嵇尚看清了那大门上的牌匾,蓦然间,有了些时空交叠的恍惚感。
他去过九百多年以后的大相国寺,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还能再见到九百多年以前的大相国寺。
尤其这九百年,大相国寺的变化似乎并不太大,于是一时间,倒叫他有些分不清现在和过去了。
“修文,快来,我们先往里头走。”
难得可以抛却礼教的日子,往常守在闺中的年轻娘子和年轻妇人们,这时也统统从自家阁楼里走了出来,私会情郎。
原本便香火旺盛的大相国寺里,此刻更是鲜有的人多。
身旁涌动的人群,几乎要将嵇尚和黄庭坚两人冲散开来。
无法,黄庭坚只能扭转过半边身子,冲着嵇尚提高了音量,连连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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