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界,十重天阙。
光流如水,环绕四周,禳命女盘膝端坐,双手结印。金芒明灭,少女的容颜隐现在流光中,宝相庄严。
不经意间,一缕红丝缓缓浮起,随着虚空的流波旋转,层层缠绕,尾端凝而不散,无声无息没入禳命女额心。
少女一声轻哼,眉头紧皱,天源光流如水,随之奔流动荡,难复平静。
…………
天源奔流,动荡不平。阵法的光华与流动的金芒融在一起,南风不竞渐渐迷蒙的眼中,远天游走的赤翼魍魉,泛着刺目血色,异常清晰。
金红相间的气劲宛如绳索,赤红的大鱼被层层捆束,扭动挣扎,焦躁地声声嘶吼,额间金色符文闪烁,随着气劲的收紧鼓动,仿佛随时都会破开。
那符文……是湘灵的……
“呃……咳……咯咯……”
许是伤到了肺,南风不竞张开口,只徒劳地喷出一些血沫,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嗯?倒是韧命。”
弭界主收紧了埋在不世狂人胸膛里的手指,蕴含神之卷根基的心头热血,源源不断被抽吸而出,混着阵法的气劲,凝成金红相间的困绳。
清圣的老者另一手虚空结印,自眉心一点,引指向天。
“乾坤有道,四神相应,五行借法,六合缚灵,急急如律令。”
金红的绳索张牙舞爪汹涌扑向天际,血魉身上几乎全被覆盖,缓缓被拉近阵法中心。越近中心阵眼,活动越加受制,巨鱼额间符文凸显,简直像是硬挤出了一只奇形犄角。
慈光界主唇角边,勾起了一分儒雅又冰冷的弧度。
“血契血洗,灵识灵破,八荒劫火,黄泉引魂!”弭界主手指虚点,法印再变,“祭血噬灵阵!”
阵中涌起浓浓杀气,五行方位暗影闪现,五瘟鬼噎噎而哭。随着南风不竞伤口渗下的血液滴落地面,原本空荡的地面上,浮现出一层红得发黑的阵法图腾。八方罡煞化作黑色气漩,自图腾中旋聚成股,在设阵老者的指尖汇集,尖锥一般,狠狠刺向血魉额心。
血魉额间金色的符文猛然涨大,挡下了这一击,碰撞摩擦之下,发出刺耳吱嘎声,竟宛如淬火凿冰般,迸射出颗颗晶莹的碎片。
赤色巨鱼发出一声凄厉哀鸣。
遥远的十重天阙,祭阵中端坐的少女如遭重击,唇边渗出一缕血丝。
弭界主放眼天际,眸中的冷意犹存:“龙族天生难精术法,御龙刀皇,碧眼银戎,你要怎样做?保下那个碎岛出生的小丫头吗?或者,你与吾一般,在等?”
等谁呢?
天际只有血魍魉的阵阵哀鸣,回荡。
…………
天阙之外,寒烟翠兀自心神不宁。
龙皇不在,南风未归,愁云惨雾,何时消解?
湘灵……唉……
叹息间,天阙忽然一阵动荡,深处紧闭的祭坛里,传出一声凄厉短促的哀鸣。
湘灵!
寒烟翠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一路推开无数龙族守卫,幸好这些刀龙平日里习惯了尊重女性,远来是客,他们并不太敢当真动粗。
再往里,便是守卫也不得擅入的圣地。
祭殿大门紧闭,庄重威严,寒烟翠合身扑上,却被守护结界重重地弹了出去。
顾不得身上撞出的伤痕,曾经优雅的说服者放声高呼:“湘灵!湘灵!”
“湘灵!回答我!湘灵!”
没有回答,紧闭的大门,静得仿佛死了一样。
寒烟翠咬牙一掌就轰了上去。
什么外人不得擅入!什么静修不可打扰!谁也休想拦我!
湘灵在里面,谁也休想拦我!
…………
煞气流转的法阵中,老者眺望天际,眸中冷意森然。
“龙皇,你也在等吗?”
等谁?妹妹有难,戢武王忍得住吗?或者,她真正已死,再也不会出现?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慈光,对天城,都十足重要,重要到能决定下一步的形势走向。刀龙之气出现在此,却只隐于远处观望,碧眼银戎智谋手段或许还远远不及他的前任,作为一个龙皇,倒还是合格的。
王者无情。
戢武王的败笔,便是太过重情。感情用事,才会留下诸多破绽,以致碎岛重重隐患,一处蚁穴,便全面崩溃,毁于一旦。
手下的心脏还在温热跳动,心血作为祭品,正为这场杀戮阵势提供能量,南风不竞,送上门来的材料,尚算可用。
就在弭界主为远远传来的刀龙之气分神之时,一双手悄无声息攀上了他的衣袖,老者回神,不无惊讶地看着眼前将死之人。
“……休……想……”
破碎的气音带着血沫,不世狂人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紧紧抓住了弭界主的手臂,不是把插/进自己胸腔的手拔/出/来,反倒又向里送了几分。
“嗯?你!”
弭界主身经百战,瞬间就明白了南风不竞的用意,立刻手上加力。心脉受力,剧痛非常人可忍,就算想逆运经脉自毁修为伤敌,也难免会因剧痛受阻,停顿一息,只要耽搁这短短一息,自然就失了同归于尽的机会。
弭界主纵横四魌界多年,绝非侥幸。
若换一个人,定会就此受制,可惜,他挑选的目标,是南风不竞。
南风不竞已经破过一次气海。
为救枫岫主人力战咒世主,只求最大发挥不惜自废武功,不世狂人做事,从来不顾后果。逆运经脉,提升功力伤敌?不,痴狂的武者第一时间选择的,就不是这么温和的方式。
阵法忽而一滞,阵心收缩,宛如中间突然多出了一个黑洞,金芒恶煞皆迅速向阵眼靠拢,聚集压缩到了极限,短短一瞬仿佛时间静止的死寂过后,紧接着便是轰然巨震,猛烈的爆炸,让血霾弥散成遮天云雾,狂风席卷,把一切都搅成了混沌的一团。
阵眼一爆,阵势立破,祭血困绳碎成片段,化做星芒消散。血魉额间的符文已残破不堪,赤色大鱼甫脱困束,像是头晕似的摇了摇脑袋,竟将残损的碎片晃下来大半。
远处似是有人“咦”了一声。
血魉摇摇尾巴,迅速消失在流光之中。
血霾费了好长时间才渐渐散去,露出稍显狼狈的弭界主,和一地破碎的细小肉块。
远天的刀龙之气,不知何时也已消失。
老者自身上伤处一番掏摸,扔出一把零散的血珠子,在地上噼里啪啦蹦跳了几下,竟是几颗带血的牙齿。老者身体一歪,面色更加阴沉如水。
“竟敢伤吾!”
拼着尸骨无存,逆转术法,便是身躯爆裂的一霎,头颅也要离体伤敌,不世狂人,哈,吾小觑你了。
只是,你就算牺牲了自己,救得了禳命女吗?共命符文已毁大半,纵然她侥幸未死,失了天源的祭者,一个一无是处的小丫头,又能存活多久?
碧眼银戎是怜香惜玉之人,碎岛内乱未定之前,此时想必不会动到这个前王妹。一旦碎岛大局一定,新上任的碎岛王,必会将禳命女视为杀之泄愤的目标,届时,不难猜测保持平衡避免战端的龙皇会怎样做。
“戢武王,若你还活着,便要赶快行动啊……若你还活着……呵呵……”
…………
十重天阙,结界在巨震中轰然碎开,寒烟翠扑入祭殿,阵法中心,禳命女倒卧于地,未知生死。
紧张的碎岛前王后,第一时间奔过去扶起了她的小姑子,探向鼻息的手竟有点发抖。
还好,鼻息尚存,禳命女虽是面色惨白唇角带血,脉相倒还尚算稳定。
一颗心多少往肚子里落了一点儿,心一定,眼泪也就落了下来,寒烟翠抱着王妹呜咽着:“湘灵……”
自从嫁了人,佛狱钢铁玫瑰似的前王女就好像变成了水做的。
门口一阵脚步声响,御龙刀皇风尘仆仆,出现在祭祀殿。
“啊,龙皇!”
“寒烟翠姑娘。”碧眼银戎环顾室内,惊见祭祀阵法一片狼藉,“发生何事?禳命女她……”
寒烟翠摇了摇头:“吾亦不知出了何种变故,想是阵法有了差错,湘灵受了伤,好在脉相尚平稳,应是无碍。”
“如此便好。”
碧眼银戎安心地松了一口气,他对湘灵的关切之情,倒是当真一点不假。
寒烟翠一指点了湘灵的睡穴,好让她睡得更加安稳,起身整理自己因方才的慌张而略有凌乱的仪容。
“龙皇一身征尘,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碧眼银戎神色惴惴,欲言又止。
“难道?”寒烟翠正色道,“龙皇请说无妨,吾受得住。”
“唉……”碧眼银戎低头一叹,“戢武王已在屠刺刑台处刑,他……他不堪受辱……以致自……唉……还请节哀……”
与天城龙皇相比,碎岛王后可谓镇定得几乎有点冷酷无情:“她死了?”
“还请姑娘节哀。”
“嗯。吾知道了。”
“湘灵她……”
“南风不竞呢?怎不见他?”
“南风侠士……”碧眼银戎似是斟酌了一下用词,“吾派去的人始终不曾探到他的消息,只在经过慈光边境时发现了这个。”
龙皇手中的,是南风不竞头上发饰的碎块。
凶多吉少。寒烟翠心里默默定议,口头上却只平淡回了一声:“嗯。”
“如此情势,姑娘……”
“龙皇日理万机,仍为吾等小小弱女子费心至此,寒烟翠由衷感激。”娇俏的新寡王后盈盈一拜,“多谢龙皇!”
“不必如此,吾既答应了戢武王,必不让你们受到一丝委屈。”
“唉,骤逢大难,吾等小女子已然全无主意,还要仰赖龙皇。”
“不敢当。两位且在天城安心休养,谅无人敢为难你们。”碧眼银戎向禳命女走去,“此地不是养伤所在,吾先送你们回客房。”
寒烟翠却快一步抢到了龙皇前面:“不敢有劳龙皇,吾来就好。”
男女授受不亲。
“嗯?也好。”碧眼银戎也不坚持,转身引路,“请。”
“请。”
…………
茫茫识海,浮浮沉沉,随波逐流的朦胧意识中,禳命女知道,自己尚沉沦在梦境内,不曾醒来。
血魉封印受损,灵识理所当然遭受重创,灵力差一些,丧命都是有可能的。不知该不该算因果前定,她为救翠姐姐所用的术法,将两人的命格绑在了一起,一生俱生,竟意外替她分担了不少压力。如今虽有伤损,却并不若预料中那般严重,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知做下这连番杀局的幕后之人知道了,又该作何感想。
既然如此,我又是为什么漂流在这片识海之中呢?
迷离的红粉飞过,扬手拈取,一片鲜嫩的桃花瓣,随风落在指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流水小亭,群芳争艳,亭后桃木成林,花期正好,粉色的花树朵朵盛开,暗香飘送,灿若云霞。
这是……六出飘霙?
亭中,白衣俊美的公子正在作画,研墨提笔却又沉吟半晌,忽而抬头笑问道:“这纸上阴影,让我画不出这片山水,你说要添哪一笔才成风景?”
“南风?”禳命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你怎会在此?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俊美的青年低头笑了,笑容里满是无奈的宠溺。
“我本不想这么快就……可是聪明如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
猜到什么?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否定着,脸上却是冰凉一片。
“别哭。”白衣公子抱住哭得不可抑止的少女,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别哭,我不想你难过。其实这样就好,很好。”
“怎么会好?怎么会好!为什么……为什么……”
“嘘……乖……这样很好……我一直以来都想着,让你入我画中,当日你的回答我还记得,你说景物本无心,入画的只是画者自己的情感。后来,经过了那么多事,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通了,其实,景物无心又如何呢?画者笔画天下,自己又何尝不是画中的一道风景?”
“我已经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吧?”
少女泣不成声。
“你不愿入我的山水,但我已入了你的画,虽然未必是我所期望的那个位置,可是你心中,毕竟还是有我的位置。你已经忘不了我了,对不对?不论你以后与谁一起看这天下山河,总会时不时地想起,曾经有一个我,执着地描画着有你的风景。”
青年扶起少女的头,看着她的眼睛:“你这一生都会记得我的,是不是?”
少女固执地哭泣着:“南风……不要离开……不要……你那么好……那么那么好……不该是这样的……不该的……不要……”
青年微笑着,吻上了少女的额头。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多陪你些时日,直到……可惜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你该继续向前。你看,前边还有人在等你。”
少女摇着头:“不……你和我一起走……一起走……”
“不行哪,”青年推开了她,“那家伙等的,可不是我啊……”
仿佛潮水冲刷过的沙砾,小亭流水,满树繁花,一点点晕染,消失,只有青年的那份笑容,一直不变。
那是不同于曾经的不世狂人的,爽朗而洒脱的笑容。
“去吧,我会在这儿一直看着你,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湘灵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越来越远的人影,可是己身的移动轨迹宛如不受控制的车马,流星般载着她远离。
白衣俊朗的身影渐渐消逝,直到变成满天繁星似的流光中的一点,再也看不清楚。
纵然伤心欲绝,梦境却仍在延续,飞掠的洪流带起阵阵晕眩,极速中,青碧的藤蔓一团团滑过视野,那蛇一样的枝条湘灵并不陌生。贪邪扶木,佛狱曾经最仰赖的能量之源,和最信任的征伐利器。
吃过这枝条的苦头,少女反射性的缩起身体,尽力避开这些飘浮的障碍物,擦身而过的枝叶团块中却突然出现了一张脸,金发碧眸,宛如镜像的脸。
“王姐?”
被扶木包裹住的人,一边奋力跟纠结的枝条搏斗,一边腾出一只手,高高地比出了两根手指。
那是王姐特有的表示“安心,没问题”的手势。
不及细想,满天星海已如漩涡一般不停旋转,化作一片混沌,湘灵只觉得胸中烦闷欲呕,整个人仿佛高空坠落一样重重摔了一下,再睁眼时,面前已是藏青的帐顶。
床帐上绣的金龙穿云,神采奕奕的五爪金龙脚踏祥云,正昂首欲飞。
是梦。
祭司,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做梦。
“湘灵,你醒了!”
“翠……姐姐……”少女的喉咙有些干涩,“……南风呢?”
“南风不竞……他尚未回来。”
寒烟翠扶起湘灵,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再抬眼却吃了一惊。
“怎么哭了!是不是还有哪里痛?哪里不舒服?”
金发少女的眼泪无声滑过脸颊,却摇了摇头:“我没事。真的,我没事。”
“借我靠一下,只要一下下就好……只有一下下……”
那过去的时光中,是谁曾说过:“为何你总是能这样自若的拒绝我?若我当真放弃了,你不遗憾吗?”
其实,我只想你忘记我,找个更好的……不值得啊……不值得!
“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也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湘灵?湘灵?”
“罢了,你想哭便哭吧。我在,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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