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不逃,结果,戢武王还是急急而奔了。
没法子,只要想到她一刀砍下去,死的都是碎岛的兵力,她就下不去手。当了这么久的王,保护手下的兵卒百姓,早已成为她潜移默化的条件反射。
习惯这东西,真可怕。
水边,戢武王解开一团破烂的王裘,掬起冷水浇身上烧伤的创口。水离开手指的时候还是液态,浇到伤口上就凝出了冰渣子,多浇几次,伤处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儿。
寒属性功体,治烫伤的时候还是很好用的。
剑之初原想帮忙,结果王裘一脱,月白的内衫本就遮不住什么,又被烧得破破烂烂,戢武王大马金刀这么一撕,基本也就没了蔽体的效果。
剑之初脸一红,转身看风景。
忙着疗伤的某人当然没注意这一点。就算她意识到了,恐怕也不会在意。衣服虽然破,扯巴扯巴打几个结,短裤露脐衫的程度还是有的,不能算走光。何况非常时期,走不走光,不是什么大不了问题。
(代沟!这就是森森的代沟!话说剑小初啊,乃推都推了,该看不该看的也都看光了,这会儿还羞个啥啊……)
王宫花园的湖边,两人就这么背对着背,只有水声,哗哗地响。
良久,剑之初开口:“你……你还好吗?”
“你也被烧一回试试!”戢武王龇牙咧嘴没好气,“不好!一点都不好!”
剑之初无语,叹气。
不知怎的,遇到她的家伙们,一个个的都学会了叹气。
“今后你有何打算?”
这次,轮到戢武王不语。
“你之伤需要医治。吾友愁未央医术高明,不如……”
“愁未央在苦境。”
剑客被抢白,语气凭空多了一分忐忑:“嗯……苦境,也是不错的所在,辞心……”
“我不是玉辞心!”
剑之初的话语被女子粗暴地打断。戢武王愤怒得好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又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野山猫。
“我叫做槐生淇奥!王树所出,雅狄王之子,碎岛之王槐生淇奥!”
一连串怒吼,宛如负伤的猛兽在嚎叫。
“这世上,从来没有玉辞心!”
剑之初不可抑制地伸出手去,试图抚平她眉间那道深深皱起的丘壑。
“对我而言,你是玉辞心。”剑客像在规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无论你的身份如何改变,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戢武王打开了他的手,语气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残忍:“可是,你眼中的玉辞心,从来都不存在。你爱上的人,从来都是假的!是装出来的!”
剑之初摇头:“就算是伪装,总有些部分是真实的。我所感受到的你,绝非虚幻!你是真实的存在!”
女子的你,是真实的存在!
剑客异样的坚持,有几分偏执,听在戢武王耳中,显得既卑微,又可怜。
女子的我,一直都存在。我从未把自己当做男人。但是……
“但是玉辞心不存在。”
只有你爱上的玉辞心不存在。那是我为了接近你,为了了解苦境,伪装出来的人格,充满了欺骗,从头到尾,都是谎言。
“我不会跟你回苦境。”
剑之初脸色略变,脱口接道:“那我陪你……”
“不行。”
戢武王再次截断了剑之初的话,丝毫不留余地。
“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不论你要做什么……”
“不要许下你不可能完成的诺言。不论我要做什么,你都会一起吗?你甘心陷在杀伐泥沼里脱不了身吗?”戢武王暗沉的脸色郑重到压抑,“剑之初,你做不到。你我都清楚,你做不到!你是闲云野鹤的隐士,是羡慕浮云流水随遇而安的人。就算你今天为了我,愿意投身到这个漩涡里,也总有一天会在无尽的阴谋浸染下,陷入无穷自我厌恶。然后,你就会不可避免的开始憎恨我,憎恨把你拖进这团泥沼的我!”
剑之初几乎立刻反驳:“我绝不会憎恨你!”
“你怎么知道?你现在不过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爱情能存在多久?你不会后悔吗?”
“我不会后悔。”
“现在不会,以后呢?一直做着违背本心的事,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无数个日夜以后呢?”
漫长的,乏味的,不断重复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后呢?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是童话的结尾。生活没有结尾,王子和公主会变老,会争执,会猜忌,会为了曾经的付出牺牲痛悔愤怒,像两条不得不捆在一起的蛇,只能互相噬咬,彼此都恨不得把对方吞下肚去。
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善变的东西。
而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被这些是非纠葛,逼到不得不改变。
剑之初扶住女子的肩膀,直直看进那双因激动而微微湿润的眸子里,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后悔。”
“与你一起,不会违背我的本心!我不会后悔!”
女子被那澄澈又坚定的目光看得一怔,随即,却转开了眼去。
“我相信你此刻的真心。”
只有此刻……
我们早已过了还能相信童话的年龄。
“辞心……”
“闭嘴吧,”女子不再看剑客的脸,语气倒是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我说过了,我是戢武王。”
剑之初再度叹息:“你也说这是一团泥沼漩涡,为何还要置身其中?如今……难道你真要同室操戈,将那些人全数诛杀?”
“你说呢?”
“你不是这样的人。”
“呵,我是什么样的人?”
反问,几如自嘲。
“吾自六岁起,每日三更睡五更起,读书习武,不说悬梁刺股,至少也是起早贪黑,日日不辍。十九岁,雅狄王失踪,吾初掌碎岛,内有王树殿指手划脚,外有咒世主虎视眈眈,人心大乱,吾内抚臣民,外御敌辱,兢兢业业,如屡薄冰,未尝有丝毫松懈。吾为王期间纵无建树,但碎岛野无饥民,外敌难犯,人们能安居乐业。”
女子盯着动荡不息的湖面,带着水汽的湖风吹来,烟金色的发丝贴在脸上,被吹得散乱纠结。
“如今,吾之子民要反吾,他们说吾祸乱朝纲。吾到底哪里祸乱了朝纲?”
她的疑问,与控诉并没什么两样。
“欺世盗名?戢武圣王之名,乃是吾凭借双手一点一点打出来的。以死偿罪?吾有什么罪?吾就算是女人,又有什么罪?”
“你不用想得太多,是他们愚蠢,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吾没有错。吾知道,吾没有错。但受人责难的却是吾。吾,恨。”
平静而淡然的语调,陈述地说出“恨”这个字,反而更令人惊心。
“仇恨并不能带来快乐,报复也不能。”剑之初的话语带着一份感同身受的悲哀,“这种负面的情感,只会带来痛苦。人生有许多体悟,在于能自恨中挣脱,从而看清自己的本心。”
“有人说过你很啰嗦吗?”
“辞心……戢武王,吾曾听闻戢武圣王擅战而不好战,维护四魌界和平千年之久。难道你要从此弃你守护多年的子民于不顾,变做一名嗜杀之人么?”
“你果然很啰嗦。”女子不耐烦地挥手止住了他的发言,“静音,不要打扰吾思考,时间不够了。”
“时间确实不够了。”
衣冠楚楚的摄论太宫,竟不知何时已到了他们眼前。
剑之初闪身抢上,隔开碎岛第一文臣与落魄的碎岛王之间的距离。
相比紧张的剑客,棘岛玄觉显得镇静而从容。止住脚步的文臣变魔术般,从质料高档剪裁合体华丽而不过分夸张,最主要是并不宽大的朝服里,掏出了一个体积不小,裹得四四方方的包袱。
“伤药和替换衣物,还有一些盘缠,事出仓促,吾准备不了太多。”
剑之初放下戒备,神色复杂:“你……”
“你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霹雳版叮当猫啊!”戢武王毫不掩饰地表示称赞,“太宫,还有什么事是你想不到的?”
这份感叹,令在场的两个男人齐齐默然。
“吾不是猫。”太宫大人低头叹气,“而且你所做的每件事情,吾都没想到。”
剑之初接过包袱:“多谢。”
棘岛玄觉点头收下这份谢意,接着道:“两侧边境必已布下重兵,碎岛上下皆在搜捕你,暂时虽未找到此地,不过是无人想到你还敢再回王宫。王城郊外的异境通道原有人顾守,但此刻必是防卫最薄之处。你们把握时间。”
戢武王却抢过剑之初手中的包袱扔了回去:“有吃的没有?我饿了。”
棘岛玄觉瞬间铁青了脸,僵了一僵,倒是真的从包袱里摸出了两块糕饼。
…………
太宫大人不良于视,上药裹伤的任务便交给了剑之初。某人边吃边享受着羞涩剑客略嫌笨拙的服务,悠闲得好比郊游野餐。
棘岛玄觉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再次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
吃饱的戢武王拍拍手上的糕饼渣,慢条斯理地开始换衣服。
太宫大人抬头望天,连叹气都已经叹不出。
(这就叫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太宫怒瞪:谁是太监?某只跪:我是!我是还不成么?您老是多啦X梦!太宫:嗯?某只:戢武王御赐,金口玉言的!太宫默默切齿:……流年不利,遇人不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换好衣服,就着湖水洗了把脸,某人总算记起了正事。
“剑之初,你走吧。”
剑客脸上的红晕消褪殆尽:“吾不能放你独自一人。”
戢武王回以浅笑:“我独自一人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吾不会离开你。”
“你必须离开。”戢武王把换下来的残破王裘披到剑之初身上,顺手扯散了他的头发,“从王城郊外的异境通道走,而且,速度要快,快到让人看不见你的脸。”
剑之初的头发,在阳光下看来是淡淡的金色,比戢武王的头发颜色要浅一些。
“嗯?”剑客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你呢?”
“我晚一点,等你走了以后,再取道火宅佛狱,从血暗沉渊的五界路走。”
声东击西,李代桃僵,暗渡陈仓。
“不愧是戢武王。”剑客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放松,“若他们认为吾是你,且已闯关离开,边境守军就再无意义,必会撤回兵力。这样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嗯,只是这样你会比较危险。”
“不妨事,吾可自保。倒是你有伤在身……”
“几时轮到你来担心我了?”
“我……唉……”剑之初被她抢白也抢白成了习惯,适应力倒是颇强,“我在血暗沉渊等你。”
“不用。”戢武王稍稍偏过了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你去做你的事。”
剑之初摇头:“我等你。”
戢武王沉吟片刻,伸手理了理鬓发,冲着剑客绽开了一抹如花的笑颜。
“剑之初,你等我,那谁去牵制魔王子?”
“啊?”
“我要取道佛狱,假如魔王子忽然心血来潮,杀一个回马枪,岂不是正好狭路相逢?我虽不惧,只是他以逸待劳,我后有追兵,实在吃亏。”
“啊!这……”
“替我把他困在苦境吧。你是他曾经最感兴趣的玩具,只要你出现,他一定舍不得放过你。”
“吾何其荣幸。”剑之初苦笑,“既然这样,你,多保重。”
“嗯。”
仿佛要把她的音容刻入心中一般,剑之初凝视着眼前的女子,默默无言。
女子微笑,如清风明月,朗朗乾坤。
她本是这样坦荡的女子。
何须伤别?
剑之初决然转身,大步迈向征程。
…………
湖风寂寂,水波粼粼,女子抱膝坐在岸边,半垂着眼睑,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女子身侧,或天戟映着夕阳的余晖,银芒里,透出一抹暗红。
“你对他,还真是照顾。”
阴暗的树影里,黑色的朝服几乎和影子融为一体,连文臣脸上的表情,似乎也一并化入其中,模糊得难以分辨。
“他与你外貌不足三分相似,气质更是相去甚远,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没有哪个人会把他跟你错认。”
“王城近郊的异境通道入口,本是王树殿长老下令派人守卫,长老一死,看守形同虚设。伐命太丞正往边境加派人手,尚未注意到此处。换言之,他此去,很可能连一个人影都碰不到,更遑论替你引开追兵。”
声东击西,李代桃僵,种种自以为是的谋略,其实根本不成立。
“你只是哄他离开而已。”
摄论太宫的声音仿佛染上了一层莫名的情绪,仔细去听,却又听不出什么,似乎与往常那平板的语调,并无二致。
“此时此势,他之战力与他对你的回护之心,正堪利用。你曾费尽心思,只为拉拢于他,竟然在此刻哄他离开。”
你竟然,哄他离开。
“你要他替你牵制魔王子,又何尝不是以魔王子牵制了他?你替他安排好了对手,让他有所顾忌,即使心生疑问,也不敢贸然调头回来。”
你甚至不肯让他回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
女子轻轻的笑了,那笑容说不出是苦涩还是讥诮:“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怎么可能不问?
“往好处猜测,你准备凭一己之力,重登大宝。送走他,一是不愿让他沾染血腥,二是不愿让人说你借助外力,震慑臣民。”
“三是自知不能与他双宿双栖,所以挥慧剑,断情丝,”女子接口补充,“太宫你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个?”
“若换做是吾,或会因情势不允而断情绝念。但是你不会。你若真动心,欲与他成双成对,必定会仔细筹谋,创造条件,让你们二人的婚事顺理成章。”
“我是不是该说,知我者太宫也?”
女子的语调,少见地透出了一股茫然。
“我骗他时,毫无犹豫,这是不是说明,我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爱他?”
诡异的沉默蔓延。
良久,棘岛玄觉略嫌沙哑的声音响起:“你……爱着他吗?”
戢武王张开双手,不算秀气的手掌上生着薄茧,掌心的纹路,杂乱无章。
“我不知道……”
叹息,不知出自谁的口中。
“罢了,横竖爱他与否,无关大局。”
摄论太宫一声冷笑:“怎会无关大局?若你对他全无爱护之心,便该利用他对你的情意,差遣他潜入慈光之塔,牵制弭界主的手脚。”
“他不会。他有他的原则,即使叛出慈光之塔,也不会愿意倒戈相向。”
“他不会倒戈相向,却会让你省却后顾之忧。为了你,他会对上弭界主。而你骗走他,不过是担心他不是弭界主的对手,不愿他以身犯险。”
“……”
沉默,宛如默认。
“但你自己呢?你便是弭界主的对手了吗?你想过没有,如今你四面楚歌,无论逃走也好,平乱也好,都要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阴谋手段?你不肯让他涉险,却是将自己至于险地。”
你不让他为你冒险,却是宁愿为了他而冒险。
他在你心目中,如此重要吗?
往好处猜测,背水一战,死地后生。往坏处猜测呢?
不敢想……
女子将脸埋入掌中,久久不语,再抬头时,已是果决的表情。
那是属于碎岛之主,属于戢武王的表情。
“吾确实身陷险地,”女子问道,“太宫大人有何良策?”
从树影里露出的脸,仍是君子如玉,淡定温文。
“三策可选。”
”愿闻其详。”
“上者,诈死隐遁,藏身幕后扶植代王,等待时机。”
“优缺点?”
“优点,进可攻,退可守,碎岛政局动乱时间短,较少损耗。缺点,模糊不清的死法,难以骗过弭界主,暗箭难防,隐身幕后,若遇意外,极易暴露。”
“嗯,”戢武王思考片刻后接道,“还有一点,若时机成熟之际,吾需重掌王权,这个吾所扶植的代王,必将沦为权利交替下的牺牲品,非死不可。”
棘岛玄觉顿了一顿,应声道:“是。”
“这个代王的人选,是你吗?”
文臣沉默,便如默认。
戢武王悠悠一叹:“你这个人,对人对己都这么狠。若是吾不曾把王妹送去天城,你现在就会让她替死,只因为她与我外貌相似,更易骗过世人耳目,对吗?”
“是。”
坦然承认,没有丝毫犹豫。
我该为我的未卜先知感到庆幸吗?
“唉,说说中策。”
“仗持武力,突出重围退入苦境,寻找剑之初,经营势力人脉,以待日后。”
“苦境……”
“剑之初之战力,可堪利用。必要时,无衣师尹人在苦境,亦可与之联手。他被弭界主逼出四魌界,未必不想回来。只要他还想回到慈光之塔,弭界主就是他必须除去的目标。”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戢武王苦笑道,“但无衣师尹这种朋友,还不如敌人。”
“不错。且苦境距离遥远,势力复杂,变数更多。”
“你能想到的,弭界主也想得到。”
“确实。但他纵然想到,却难拦截。婆罗堑有碎岛士兵顾守,慈光之塔鞭长莫及。王城近郊的通路位于碎岛内陆,位置隐秘,他一样难以派人防守。他不可能长时间滞留碎岛境内堵你,而其他的人,未必堵得住你。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守住慈光之塔这条通道,阻止你向天城求援。”
“这便是下策了吧。”
棘岛玄觉低头一叹:“是。下者,便是入诗意天城,向龙皇求援。”
“嗯,三足鼎立,天城才有周旋的空间,是以龙皇不会坐视碎岛亡于弭界主算计。但天城无法直接干涉碎岛内政,也就是说,最好的结果,吾托庇于龙皇翼下苟活,碎岛因无王而乱。”
“不,最好的结果,是龙皇助你重掌碎岛,从此碎岛与天城结盟。”
“有这般轻易吗?”
“谈何轻易?碎岛与天城结盟,虽合远交近攻之意,但失之先手,难免受制于人。弭界主亦不会坐失良机,更有可能在碎岛培植势力,借之操纵碎岛政局。届时内乱恐将长期不止,战火绵延,伤害巨大。”
“如此演变,碎岛将成慈光之塔与诗意天城角力的战场,碎岛之人内乱自斗,倒是在替天城和慈光打仗。”
“确是如此。且此行必途经慈光之塔,未知弭界主设下何种埋伏,凶险万分。所以,是下策。”
戢武王沉吟不语,棘岛玄觉默默立在一旁,亦不催促。
“若吾,一个都不选呢?”
棘岛玄觉皱眉:“你另有打算?”
“为何这三策之中,并无除去弭界主的方法?”
“弭界主老谋深算,实力难以估计,你应已有所体会。”
“吾有体会。”
“一击不中,再战困难。要除弭界主,须得等待机会。”
“等待吗……”
残阳将尽,天边一抹火烧云,鲜红如血,映得湖面一片耀目滟光。
“太宫,我当王当了多久?”
棘岛玄觉不语,而女子,本也不用听他的回答。
“先王失踪时,我十九岁,而今,我已不敢算自己的年龄,这个王,我当了半辈子啦……”
“王……”
这是变故以来,棘岛玄觉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听到这个称呼,女子泛起的笑容,疏离而遥远。
幸好,太宫看不见。
“吾送一份功劳给你。”戢武王伸出双手,将手腕并在一起,“俘获吾,应能为你竞争代王之位增添筹码。”
“王!”
棘岛玄觉瞬间提高了音量。
“你所说的上策,很好很对。吾一死,碎岛的内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没有人能假扮吾,吾也不会让旁人来替吾死。这个空缺,吾自己顶上。”
能言擅辩的摄论太宫,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太宫之才,吾素来钦佩。碎岛有你,吾可放心。”
棘岛玄觉仿佛面对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树干,退无可退。
“你……你……”
“欲除弭界主,需要机会。但是弭界主老谋深算,他不会给吾机会。时不我待,夜长梦多,吾不能等,也不想等。”
“吾要创造一个杀他的机会。”
棘岛玄觉似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先杀自己,再杀敌人……这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这根本就是有死无生!”
“太宫,你相信吾吗?”
“你相信你自己吗?你当真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棘岛玄觉扶着身后的树干站直了身体,近乎气急败坏,“吾不是剑之初!吾不信你,吾一个字都不信!”
“很好。其实吾自己也不信。”
“你!”
“太宫大人,形象,形象啊。”戢武王抿嘴调笑,“这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摄论太宫吗?”
“臣要辞官。”
“吾已经不是王了,你只能等到选出代王之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我……”无语凝噎,棘岛玄觉抱头低叹,“我会被你气死……”
“在你气死之前,先告诉我,我会怎么死?”
“怎么死?屠刑刺台,万人投石,你还想怎么死?”
“哎?有点远啊,不能搞到祭天台去祭树吗?”
“侮辱王树神圣,岂有资格祭树?万戮枷身已是宽容了。你以为这是随便吃个药闭个气就能蒙混的吗?吾幼时有幸见过一次,尸体拖出屠刑刺台时早已支离破碎,泄愤的民众甚至扯断了死者的四肢!那还是一刀结束的斩刑!”
“听起来好恐怖。”
“石刑较之恐怖千倍!万石之下,数日才能气绝,被砸成血污肉泥之前,绝不下架,曝尸为鸟雀啃食,最后剩在刑台上的,只有收都收不起来的骨头渣!”
“好嗜血的人民啊……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同胞尽是一群小怪兽……”
“你以为吾在危言耸听吗?吾说这些,是要让你明白,你的计划根本无法成功!不说事后如何算计弭界主,单是行刑这关,你要如何在数万人的虐杀下诈死脱身?”
“山人自有妙计。”
“说来听听?”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结果你根本没计划!
“吾作为戢武王而生,自然要有个配得上戢武王的死法,这样才算有始有终不是吗?”
“你知道你对于碎岛而言,有多重要吗?碎岛可以没有文相太宫,可以没有武命太丞,却没有人能替代你的位置!”
“连你也不能吗?”
“吾有自知。辅政治国,吾尚可胜任,统率全局,吾却不能。”
王的威望,王在人们心中的位置,没有人能替代。
代王代王,终究,只是暂代为王。
“听到你这样讲,吾真欣慰。”女子的眼中瞬间闪过复杂的神色,转眼又恢复如常,“吾意已决。”
“……”
一口气梗在喉间,竟是吐也吐不出来。
女子从颈中摘下一枚小巧的玉坠,递到棘岛玄觉手中。
“替我交给你妹妹。”
温润的玉石,阴刻着细细符文。
“……这是交代后事吗?”
“就当做吾在交代后事吧。”
“……”
棘岛玄觉攥紧手中的玉石,只觉满腹辩才无处施展,憋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吾要辞官……”
“等吾死完了再辞。”
孔圣人曾经曰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唉……她都占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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