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光之塔北侧边境,与诗意天城交界处,南风不竞击退又一波刺客,与前来接应的碧眼银戎顺利会合。

    湘灵微笑行礼:“禳命女见过龙皇。”

    碧眼银戎扶起佳人:“王女不必多礼,银戎尚未拜谢王女当日相助之情。”

    “阴错阳差,禳命不敢居功。”

    “王女客气了。几位远道而来,还请让吾一尽地主之谊。请。”

    “劳烦龙皇了。请。”

    进入金碧辉煌的诗意天城前,湘灵回头看了一眼。慈光之塔的林木青碧苍翠,刺客们留下的血迹与尸体,掩埋在这层青翠之下,看上去一派平静祥和。

    没来由,心头一阵不安。

    王姐……

    …………

    杀戮碎岛,北疆。

    一羽赐命急急而行,忽而咒术声起,地陷百丈。弓者飞掠而出,避过陷地之危,却被团团包围。

    令岛赫赫手持书册,率精兵拦路:“一个个来去随意,你们把碎岛国境,当成了自家后门么?”

    一羽赐命握紧了手中之弓。

    …………

    摩柯堑附近,树林之内,横七竖八,一地黑衣蒙面人的尸体。

    当中站立一人,玄色锦袍,堂皇冠冕,一派雍容气度,却正拿着一块黑色的布巾,一寸寸擦拭着手中染血的长剑。

    “老了,许久不做这些杀伐的事情,倒是生疏了。”

    这样闲凉的感叹,相信满地的死者,没有一个会认同。就像他们到死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些精英刺客,竟然会被一个瞎子杀死。

    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看起来连鸡都杀不死的瞎子。

    “偶尔,还是应该运动一下才是。”

    碎岛第一文臣摄论太宫,将擦干净的长剑插回剑鞘,整理一下稍显凌乱的衣袖,满脸的儒雅斯文,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杀了这许多人。

    “用到这一步,弭界主也算黔驴技穷了。王啊王,吾该称赞你竟能把他逼到如此吗?”

    棘岛玄觉的脸色殊无半分欣喜。

    逼狗跳墙,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被跳墙的狗儿狠狠咬上一口。可惜,碎岛的救赎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或许是传承自雅狄王的骄傲,她对自己的武力值总是充满自信,一向习惯于把计划中最为危险的部分,留给自己完成。

    比如诱敌深入的那个饵,比如抛砖引玉的那块砖,比如苦肉计里的那只苦肉。

    也不管跟在她身后的人,该有多担心!

    “唉……”

    …………

    戢武王长戟虚指:“剑之初,你的对手,是吾。”

    剑客眉心皱出一道深深沟壑:“戢武王,无故逼杀,便是碎岛之主应有的气度吗?”

    “你犯吾疆土,伤吾属下,这个理由,还不够一战吗?”

    剑客眉头皱得更紧:“你……”

    不等剑之初质问,或天戟已然刺到了眼前。近身肢接,闪避间,耳边是戢武王传音入秘的低语。

    “来,陪吾耍一场。有奖励哦!”

    剑之初脚下一顿,险险避开一记灵蛇出洞,差点儿破了相。

    “专心,专心一点。”

    细若蚊鸣的声音,出口调侃,剑之初辗转腾挪间,亦用传音入秘相询。

    “戢武王,你有何用意?”

    “吾要你在众人面前输给吾。”

    剑之初后跃一步:“吾输了。”

    戢武王磨牙,举起或天戟就拍了过去:“你耍我啊!”

    “你不是要吾认输?”

    “这样认输,谁信!!”

    戢武王怒火上升,直接导致打架等级上升。高手过招,再无退让,戟中武启三千战,剑心初开一色锋,这一番缠斗,足令旁观者眼花缭乱。

    剑之初的武功,可说不愧与戢武王齐名,四魌界的惊叹救赎异数,本就在伯仲之间,不论谁对上谁,想要取胜,绝非一时半刻能够。

    高处,一双冷冷的眼,远远窥视着这场战斗。

    “吾已忘了你的容颜,却怎样也忘不了,烈焰焚去你残躯的那一幕,你身后的竹花,漫放如雪,你一袭白衫,翻飞如雪。如雪如雪……”

    殢无伤轻抚墨剑,仿佛轻抚深爱之人的脸颊。金属冷硬的质感透过指尖,点点滴滴,好似冰泉,沁入到剑客心底。

    “如雪的你,却只余冰冷,日渐蚕食吾的温度。”

    即鹿,曾是那么温暖的记忆,那般柔软的人,一朝消逝,留下的痕迹,竟是深寒尖锐,宛如刻入骨髓的伤口。蓝空下,轻飞而来的白蝶,停歇在吾之掌心,随即又翩然飞去。吾为这刹那的微温,错觉了外界的温度,出了暗地,才知一切盲目。

    “你不在了,就应该带走一切,不该遗留下一丝让吾牵念的影子。那个人眉目间,有几分你的眼神?”

    他不似你。他的温柔,夹杂了太多太多,落在掌心,便如同沸雪石一样,只有冰冷的脉动,炙烧出冰冷的寒意。偏偏那仅有的一丝温度,让吾忍不住想要紧紧握住,又免不了被烫得寒入心脾。

    而这,竟已是吾唯一能握紧的东西。

    受制于那混沌的眼目,日夜渴饮着鲜血,淡忘了时间,消逝了自我,墨剑中的世界,只剩一片灰白的终末。

    终末之境,终末之景,再无其他色彩。

    “吾困牢多年,为你步出,却在步出那一日,陷入了另一座的牢笼。”

    为你习剑,因你牧剑。

    牧剑至今,初心已失。

    “剑之初……”

    或有一战,方能释放吾被囚禁多年的心魂。

    “这双为你学剑的手,如今,要对你连根拔除了。”

    若不堪铭记,便彻底忘却。除去你留在这世间的一切痕迹,就再也不用记起。

    这样,扣在心上的重重枷锁,是否,能够解脱?

    …………

    一羽赐命转起弓势,弥天红莲焰舌,威势而下,破开困局。

    火光尽处,人影已杳。

    令岛赫赫扔掉烧焦的书册,恨声下令:“追!”

    …………

    戢武王这边,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热闹。废字卷划开风雷战势,戟上紫火翻腾,极心禅剑剑起万丈清辉,疾云涌动,倏起暴风。

    “玄黄废世!”

    “十剑擎天傲临风!”

    刺激刺激刺激,紧张紧张紧张!

    只是,如果有人听到这两只边打边传音的悄悄话,恐怕绝对不会紧张,反倒会气得掀桌大骂一句,坑爹!

    “表演要卖力……打精彩一点对得起观众嘛……打上个一两天,再看看怎么认输比较没破绽……当然,吾很敬业的,吾可是业界良心啊……”

    “不行,拼内力太没有观赏性了……嗯,你觉得我们换几次位置如何?转个圈看起来比较漂亮……其实杂耍也不错……”

    “什么时候结束?不是说了至少一两天。惊叹和救赎打架,三两下就打出结果,哪个白痴会信啊!不怕,咱们中途轮流划水,替换休息,不会太累……”

    “麦苦着一张脸,我不欠你钱,要有娱乐精神嘛……你看看周围人们那期盼的眼神,牺牲你一个,造福千万家,这是多么高尚的事情,你们慈光之塔不是一向提倡自我牺牲深明大义……你说胜负?虚名,一切都是虚名,浮云而已……”

    “大不了日后补偿你……玉辞心清凉照怎样?还有汗巾手绢,限量版……你生什么气?先说好,内衣什么的绝对不行,偷看洗澡什么的也绝对不行……哇靠!你来真的啊!发什么疯!喂!轻点儿啊……”

    剑之初红着眼睛,一指一指戳得咬牙切齿,居然还记得使用传音入密,简直就是奇迹。

    “闭!嘴!”

    那满腔喷薄而出的控诉啊……某人这张嘴,实乃人间一大凶器。或许这就叫做“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嗯?”戢武王忽然正经起来,“闲聊等一下,有客来咯。”

    仿佛是为了映证他的话一般,一道箭矢如天火坠地,破空而来。

    “呵……”

    戢武王长戟一晃,原地已不见了身影。剑之初一招走空,指尖一转便迎向了袭来的箭势。凤羽烈焰与禅剑清辉相撞,平地骤起风雷,四野巨震中,或天戟宛如银龙,直扑箭矢来处。

    配合默契,好似演练过的一般。

    “咦?”

    长戟的银光映着一羽赐命苍白的脸,最后一只赤红箭簇,扣在手中,已无机会射出。或天戟插在弓者的肩膀上,渗出的血渍,浸透了白衣。

    占据了优势地位的戢武王,看起来,远比受伤的弓者还要惊异。

    “怎么是你?”

    另一边,剑之初一挡贯天箭势,稍显狼狈,倒是有惊无险。

    箭势尽处,纷雪扬起,苍白的剑客,带着一口墨黑的剑,静静行来,一泓秋水异色,渺暗如画。

    “嗯?好浓重的剑肃之气。你是?”

    “你的疑问,问剑吧。”

    叩剑一问,骤起冰寒。

    僵持间,变生肘腋,射日弓忽窜火舌,箭簇幻化,竟成火网,将周遭事物尽数缠住。戢武王闪避不及,急驭真气护体,只听耳边一阵皮肉焦枯的兹兹声响,眼前弓者已是遍身皆燃。

    中计!

    戢武王脑中一突,蓄气提元,正欲挣开束缚,忽地一道雄浑掌劲偷袭而来,趁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急急索命。

    仓促迎击,焉能不败?戢武王一口鲜血喷出,护身真气一泻,瞬时烈焰及身。

    “呃……”

    余劲所及,一羽赐命同受重创。已然陷身火焰的弓者喉间一响,黑血夹着模糊不清的“界主”二字,一齐喷出,浇在越燃越烈的火舌之上。

    这是这名耿直弓者一生中所说的,最后两个字。

    下一刻,轰然惊爆,山倾半壁,地裂方圆。尘灰弥漫,空气中,充斥着血肉焦苦的味道,与焚烧过后,刺鼻的硝烟。

    突来变故,亦惊散了两名剑者的对峙。

    “啊!戢武王!”

    剑之初惊呼一声,却见殢无伤弯下腰去,拾起了落到脚边的一枚小巧箭翎。

    那是一羽赐命的腰坠。

    “王!”

    什岛广诛冲上前去,翻开碎石,只见慈光弓者烧至焦枯的尸块。

    “嘡啷”一响,剑之初低下头,脚边踢到的,正是碎岛象征至高无上的玄铁王冠。

    “……戢武王……”

    “唉,想不到吾还是来迟一步,戢武王啊……”

    剑客身侧,雍雅清贵的老者,发出哀惋的叹息。

    “弭界主!”

    弭界主的哀悼真诚而从容:“吾辗转得知,有人欲对戢武王不利,即刻赶来,不料还是未曾赶上示警。唉,是吾之过,是吾无能……”

    在场诸人,竟无言以对。

    “唉,此名弓者与无衣师尹素来亲厚,吾想他平日为人正直刻板,当不至因私情所动,想不到他竟已受无衣师尹蛊惑,密谋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一羽赐命啊……唉,他年少无知,是吾一时失察,引导不及之过,吾心甚愧,善后之事,还请让吾略尽绵薄。”

    剑之初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开口已是平静:“此间事繁,界主身系慈光一境之责,不可久离,还请早归。”

    “剑之初,你非此间主事。不过此言亦是有理。吾一身残破,纵然留下,恐也心有余而力有不逮,你既愿替慈光分忧,吾心甚慰。你行事谨慎,进退有度,谅不至坠了慈光颜面。”

    剑之初握紧了拳头。

    弭界主转向白发的剑客:“这位是你的朋友,便也一同留下帮忙吧。待此间事了,再回慈光之塔不迟。”

    殢无伤皱眉:“你,令人厌恶。”

    “嗯?”

    弭界主久居高位,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压迫威严,奈何,白发的剑者完全不买他的帐。

    “吾之墨剑,哀吟了。”

    “哦?”

    剑哀吟,人聚气,短短数息,敌我之分,已然交换。

    什岛广诛突兀大声说道:“碎岛之事吾辈尚可自理,不劳你们慈光之人费心!王何等人物,岂会被宵小手段所乘?各位还请各归来处。”

    一声令下,碎岛士兵包围四周。

    “不然,什岛广诛职责所在,便要对不住了!”

    一众碎岛兵士张弓搭箭之声中,殢无伤神态不变,剑之初一声长叹,弭界主笑得若有所思。

    …………

    稍远处,棘岛玄觉忽地攥紧了令岛赫赫搀扶的手,让临时客串伴食尚论的文官不由得皱起了眉。

    “太宫大人?”

    “加速,速回王城!”

    “嗯?发生何事了?”

    “快!”

    刚刚的震动,气流有异,玄觉之耳,竟忽地听不到王的声音。

    心头的不安,无可抑止。

    …………

    碎石堆之中突现银芒一闪,猛然巨震,浩瀚劲力化作冰龙怒吼,吞天彻地,直扑弭界主。

    变数乍生,弭界主掌起澎渤之势,力挡来袭之招,锵然龙鸣,或天戟为掌气所阻,顿入地面,砸出深深凹坑。

    弭界主却是向前扑跌,呕出一口鲜血。身后,金发的人影一击得手,飘然而退,落足之际身形一晃,似要摔倒。伐命太丞上前一步扶住,那人却一把推开,自行站稳。

    深蓝的王裘烧得破破烂烂,满身灰土,露出的肌肤上大片烫伤,焦痕处处,衣衫不整,纵然狼狈若此,那自信傲然的眼神,却正是杀戮碎岛寄望的救赎,戢武圣王。

    “王……”

    只是,有什么不同了。

    “怎……这怎有可能?”

    破损的衣饰,再也遮不住玲珑躯体,掉落的王冠,再也束不住一头青丝。

    “是你……”

    剑之初喃喃低语,神情若梦。

    什岛广诛维持着伸手扶人的姿势,僵立着,来来去去念叨着一句说辞,好像一台坏掉的复读机。

    “王……竟是女儿身……王竟是女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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