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岛王庭,每日朝议。

    文部尚论奏报:“衡岛元别涉嫌私通外敌,已然潜逃,摄论太宫称病闭门谢客,交代属下送来请罪的折子。”

    伐命太丞闻言出列:“王,此时称病不朝,太宫分明是有心包庇。”

    “哦。”戢武王不置可否,“广诛,太宫解了你的难题啊。”

    “臣惭愧……”

    “罢了。还有何事?”

    文部尚论再奏:“慈光之塔之弭界主,日前公告慈光上下,言无衣师尹私德有亏,祸乱慈光之塔,且列举其十大罪状,将其驱逐出境,永世不得再入。”

    “哈。”

    “王,弭界主分明是弃师尹保己身,岂能让他如此轻易逍遥事外?”

    戢武王并未答话,沉默中,武部尚论什岛夷参上殿复命。

    “信已送达。”

    “嗯。”

    戢武王长身而起,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碎岛群臣齐齐低头,一致装作没看见。

    “又有架打了……”

    戢武王笑着说。

    …………

    风回小苑。

    “剑之初,你现下觉得如何?”

    “多亏大夫妙手,我体内邪火已然压制住了。”

    “吾只能暂时克制不令它发作而已,算不上治愈。”

    “慕容情尚未回来吗?”

    “嗯,尚未。也许是寒心难寻,故而耽搁。”

    宁静的医庐,忽来不速之客。

    “剑之初,在下什岛夷参,奉戢武王之命前来传信。”

    “嗯?戢武王?”

    “信已传达,告辞。”

    剑之初阅罢来信,沉吟不语。

    “戢武王传信是为何事?”

    “无事。我与他有一场旧事未了,必须前往一会。”

    “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戢武王来意非善,不能避免吗?”

    该说是医者敏锐吗?只是,纵然宴无好宴,亦是非去不可。

    戢武王的信写得很简短,意思表达得清晰明了:慕容情身在碎岛,不归路不见不散。

    怎能不去?

    “这是我与戢武王的宿怨,若不解决,恐会引来更大风波,既然对方已经表态,吾不能再退缩。”

    “但你功体衰弱,无法再承受任何波动,若戢武王心存歹念,岂非羊入虎口?不如吾与你同往。”

    “多一个人,恐怕节外生枝。”

    “但是……”

    “愁大夫,你可有方法,能暂时稳住吾的功体,提升功力?”

    “办法是有,却是铤而走险,不可轻易尝试。”

    “麻烦大夫了。”

    “唉……”

    “有一种丹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催化你的功体,压制伤势,加倍提升功力。但是,物极必反,药效过后,将引发可怕的后遗症,内伤会加倍反噬,你会比现在更为痛苦,更甚者,直接丧命……”

    “剑之初已有觉悟。”

    “这……真是劫数啊……”

    …………

    不归路。

    枯骨满径,寥写多少生死约战,为情为仇,又是一笔荒唐,写入不归路。

    剑之初坦然踏入,直面生死。

    气流沉降,罡风骤起,远天一道红光迸散,碎岛玄舸声势浩荡,越境而来。

    一人迅捷跃下,转眼落地。

    “慈光之塔的惊叹,剑之初,久仰了。”

    “嗯?怎么是你?”

    什岛广诛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手按刀柄,傲然回道:“杀鸡何用牛刀?今日就让吾什岛广诛来领教一下,惊叹是否当真值得惊叹!”

    剑之初眉目低垂:“你不是我的对手,戢武王呢?”

    “是不是对手,打过方知!”什岛广诛闻言怒上眉山,“想见吾王,先问过我手中之刀!”

    “断天无锋,阿难之火!”

    “唉……”

    刀光起,兵燹燃,不归路上,又是一场无妄之战。

    …………

    那么,戢武王呢?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倒回一点点,回到玄舸之上。

    玄舸过境,远远地,不归路上一个小点儿,剑之初往那儿一站,就跟标枪似的,分外打眼。

    戢武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叫过了伐命太丞。

    “周边地形你查过没?”

    什岛广诛一惊:“这……尚未……”

    “失职。”戢武王一口定罪,“将功折罪吧。”

    “臣立刻……”

    什岛广诛话未出口,便眼睁睁看着王抬腿踹来,正犹豫该不该招架的当口,已是被一脚踹出了玄舸。

    头顶传来戢武王闲适的语声:“我有点事,你先顶上,加油,要活着撑到我回来哦……”

    于是,什岛广诛翻身落地,一咬牙:“慈光之塔的惊叹,剑之初,久仰了。”

    至于戢武王,自然是遁了嘛……

    …………

    高处崖顶,最佳狙击地点,一双冷眼,远远窥视着不归路。银箭忏天上弦,握弓的手,却还带着一丝犹豫,盗骊弓弦,此刻重逾万钧。

    一羽赐命有一双稳定的手,但一双稳定的手,真的就能握住盗骊弓的正义吗?

    剑之初,梦寐以求希翼超越的目标,却不是用这种方式,不该用这种方式!

    但是……

    “剑之初为一己之私,损害慈光之塔荣耀……”

    “慈光之塔不可诋辱,对他,唯有杀……”

    “戢武王将不利于慈光之塔,必速除之……”

    “你可不能为了私情,亵渎了盗骊弓之威名……”

    盗骊弓之威名……

    戢武王,四魌界有名的英主,擅战而不好战。不好战,却擅战。

    戢武王将不利慈光之塔,必速除之。

    师尹……

    张弓搭箭,周遭,流风如刃。

    “戢武王,今日盗骊弓,以你为祭!”

    “哦,我等着呢。”

    身后调笑之声突起,竟是毫无预兆,一羽赐命一惊,不及转身,立时跃起,半空之中一个翻身,盗骊弓已对准了身后声音来处,却是空荡荡的,哪里又有半条人影?

    错愕间,空中一股巨力袭来,饶是一羽赐命应变神速,以手中神弓格挡卸力,仍是被抽得直跌下地,打了两个滚才爬起来,气血翻腾。

    这一下虽是狼狈不堪,却也幸好不曾硬接,卸去了大半力道,内腑并未受创,吐纳几次,气血便已平复。

    眼前一人翩然落地,深蓝王裘,水晶王冠,正是杀戮碎岛之主,戢武王。

    一羽赐命眼神凛冽,举弓开弦,竟是欲正面一较高下。

    “忏天一羽,七杀诛灭!”

    “嗯?”戢武王或天拄地,饱提元力,出口却是不阴不阳,“我以为,用弓箭的人,都会选择偷袭,你倒是让人意外。”

    “坦白讲,我真不想给你这个机会。”

    一羽赐命不答一言,事实上,他甚至不曾在意对方说了什么。强如戢武王,他绝不会有第二箭的机会,一箭射出,务求必胜,他必须寻得一个最佳的时机。

    箭在弦上,一羽赐命不动,戢武王亦不动,两方对峙,猎人冷静,猎物更冷静,随着时间推移,沉默的紧张感,步步叠加。

    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

    身后树丛,忽地传来一声低低闷哼,是那种痛到了极致,超越人的意志压抑而溢出的呻/吟。

    一羽赐命脸色变了。

    对敌之际,岂容分神,戢武王或天长戟瞬间袭来,忏天箭仓促离弦,仍是威势惊人,然而一羽赐命知道,自己败了。

    忏天银箭撞在或天戟上,轰然惊爆,七杀之威,竟将戢武王撞得足下一退。戢武王双手握戟,豁然加力,双眸不服输的神采,宛如璀璨流星。

    “人世百废,但图快意一朝!”

    废之卷出,地面竟生霜冻,层层冰凌凝聚而起,逐渐蔓延,一步步,抗衡忏天坠日流火之力。

    “玄黄废世!”

    罡风破七杀,霜雪胜坠星,忏天银箭骤然弹回,冰霜余劲裹挟银箭余威,沿地扫出一道深深印痕,树木摧折,草叶枯焦。

    一羽赐命一箭射出,本可速遁,此刻却昂然执弓,立在树丛之前,宛如守护,力挡银箭余威。

    根基差距,非是朝夕可补,盗骊弓一声哀鸣,骤现裂痕,一羽赐命退出数步,一口鲜血喷出,半跪于地。

    风吹草低,树丛草木被罡风余力吹散,显出两个团成一团的人影。

    真的是团成一团。两人双手软软垂落,肩峰塌陷,肘窝拉平,竟已被人卸脱了肩肘关节,双腿更是歪成了奇怪形状,一望可知腿骨已断。这二人便是这般被丢在一处,活像两个扔掉的破娃娃。

    “撒手慈悲!辉煌坠世!”

    撒手慈悲破口大骂:“一羽你这只猪!竟然输了!浪费了圣箭!”

    撒手慈悲的动作牵动了另一人的伤处,辉煌坠世一声惨哼。

    “贫士林的孬种!你不哼哼会死啊!一羽小子本就没用,你还害他分神!”

    “一羽,你对上戢武王竟然还分神!你配不上盗骊弓!任务都被你毁了!”

    一羽赐命擦去唇边血迹,伸手去取身后壶中的圣箭,却只听“当”的一声响,或天戟直直钉在他眼前。

    “我不太想杀你,拜托你不要抵抗,好吗?”

    一羽赐命身形一僵,耳边又听得撒手慈悲叫骂:“戢武王你卑鄙无耻,以大欺小还要耍手段!堂堂救赎连个玩弓箭的小孩子都打不过,还抓人质威胁,浪得虚名!懦夫!……”

    撒手慈悲骂得声嘶力竭,戢武王听了也不生气,笑吟吟地道:“骂,接着骂,骂点新鲜的。”

    撒手慈悲口干舌燥,骂不下去,抬眼一看,同伴脸色俱是惨白。

    辉煌坠世惨笑道:“戢武王,不论你是否相信,我等今日此举,目标乃是针对剑之初,无奈惊叹之力,四魌界中唯有你戢武王能敌,利用此次决斗实属迫不得已。”

    “这个谎话,编的不够好。”

    戢武王飞起一脚,将两人踢到了旁边,就像踢飞一团大件垃圾。

    “住手!别伤害他们!”一羽赐命惊呼一声,咬牙问道,“你想怎样?”

    “怎样?”戢武王笑得亲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断他们两个的腿吗?”

    “恃强凌弱,只是彰显自身的暴虐。”

    “他们两个,现在都不能行走,而我是不会出力搬运他们的。不论是要他们活着做我的俘虏,还是你要带他们逃走,都只能选择一种方式,你得背一个,抱一个。”

    “这样,你就没有手来拿盗骊弓了,也没有办法背着圣箭。”

    “原来如此,戢武王,你忌惮盗骊弓与七圣箭!”撒手慈悲远远高叫,“戢武王你竟然怕一把弓,说出去真正让人笑掉大牙!一羽小子你真好命,拿着那张弓,戢武王都怕你咧!”

    戢武王任他叫骂,只盯着一羽赐命的眼睛:“选择吧,你要弓箭,还是要保他两人的性命。”

    一羽赐命嘴唇抿紧,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握弓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终是缓缓松开,盗骊弓轻轻掉落在了地上。

    “一羽你敢!扔掉弓箭,你对得起师尹对你的看重吗!秀士十训你都忘光了?他一翻脸,还不是一样?你傻了?!”

    没有人理他。戢武王冷冷说道:“还有圣箭。”

    一羽赐命面如土色,双手却仍旧稳定,解下箭囊,放在身前。

    戢武王的笑容真诚而开怀:“你这个人真是对我胃口!现在,你可以去照顾他们了。”

    一羽赐命沉默着转身,向受伤的同伴走去。身后“咔嚓”一声响,是戢武王斩断了盗骊弓。

    一羽赐命的身形一顿,终究没有回头。

    或天长戟擦地一划,火星迸出,地上的箭囊突兀起火,圣箭转眼之间烧化,成了一小堆废铁。

    “一羽,你!你辜负了师尹!”

    一羽赐命不发一言,将气愤的撒手慈悲背到背上,抱起了叹气的辉煌坠世。

    戢武王在他身后问:“有兴趣跟我去一趟不归路吗?”

    “可以拒绝吗?”

    “可以。不过剑之初似乎医术不错,正好请他帮忙接骨。”戢武王的声音充满戏虐,“你们的目标不也有他嘛?给个机会,让他表现一下以德抱怨的美好情操。”

    辉煌坠世痛得牙关紧咬,哑着声音道:“你不过想离间慈光之塔与剑之初的关系,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说得好!对于一个叛离慈光的惊叹,我还需要离间。我说你们这些人,编瞎话的时候是不是先动动脑子?真是让我替师尹汗颜哪,哈哈……”

    戢武王仰天大笑,当先大步而行,竟是完全不管身后一羽赐命有没有跟上来。

    “一羽,趁现在……”

    “撒手慈悲,住口吧,我们已输了。”

    “你……”

    辉煌坠世闭目不语,撒手慈悲咬牙半晌,终亦默然。

    …………

    不归路上,双雄争斗,已近尾声。

    什岛广诛气喘如牛,汗出如浆。

    “戢武王,还不肯现身吗?”

    “吾……吾还未败。”

    “无视属下安危,畏缩避战,杀戮碎岛寄望的救赎,便是如此不堪吗?”

    什岛广诛挥刀杀上:“吾王圣名,岂能容你污蔑!”

    剑之初弹指挡刀,已显不耐:“戢武王在哪里?”

    “哼!十方广诛!”

    “既是如此,得罪了。万气同归。”

    剑之初扬指引气,正欲废去什岛广诛的武功,远天突地一道银龙破空,竟是直取慈光惊叹。

    “嗯?十剑擎天傲临风!”

    剑影力挡银龙来势,只闻一声龙吟,或天戟刺入大地,兀自颤动不休,戟后一人一手拎着什岛广诛,一手将长戟拔起,却不正是杀戮碎岛之救赎,戢武王。

    “广诛,受伤了吗?”

    “劳王动问,臣无大碍。”

    “嗯,你做得很好。回船上去吧。”

    “是。”

    不归路,双雄之战再开,争斗不变,人员已换。

    剑之初压下已有反噬之相的内息波动,沉声开口。

    “戢武王。”

    “剑之初。”

    “请交出慕容情。”

    “你担心的只有慕容情?”

    “嗯?”

    “你忘了?真是天下男儿多薄幸,亏她苦苦哀求……”

    戢武王说到此处,似是自觉失言,突兀住口不语。

    “她?她……怎样了?”

    戢武王扭过了头,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

    “一切都是吾之过,请……不要责怪她……”

    “她?她是谁?吾不认识!”

    “……唉……”剑之初无奈叹道,“戢武王,你究竟想要如何?说出条件吧。”

    “条件?吾看起来像是那么没品的人吗?”戢武王语带义愤,长戟一指,“吾是来送礼的。”

    一羽赐命背着撒手慈悲,抱着辉煌坠世,以一种活像叠罗汉的艰难姿态,踏上不归路。

    “这是要杀你的人。”

    不归路,曾写下多少恩怨情仇,而今,又再添了荒唐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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