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细雨,迷茫似烟气雾霭,空气湿而微冷,竹叶蕴着水珠,一阵风过撒下来,点点冰凉。
若这雨再大上一些,亦可算是泪泣斑竹,夜雨潇湘。
古林茅庐,灯火昏黄,断续的吟诵声伴着窗上人影,夜已深沉,主人却似乎仍不愿就寝。
“……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屋外,女子白衣红裙,腰悬长剑,漫步而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屋内灯影一晃:“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斜风细雨不由人,重门须闭。”
“别急着闭啊!”女子说着,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虽说是春雨贵如油,只这春寒犹是冻人,大夫既然未睡,不妨看在我快要感染风寒的份上,开门请一口热茶如何?”
“哈。客自远方来,当一尽地主之谊,奈何姑娘来得未免唐突。”
屋内一声轻笑,茅庐门户洞开。
“茶水未具,残酒尚温,若不弃嫌,请与共饮。”
“如此,便叨扰了。”
…………
竹屋内,灯火夜明,主人正斜依案旁,温着一壶香醇。釜中水满,杯中酒盈,执壶之手,肤莹若玉,一袭红衣胜血,衬得发如乌漆,唇若涂朱,一时竟不知美酒醉人,还是人更醉人。
一口饮尽杯中之物,女子脸上带了些红晕,眼却更亮。
“好酒!”
“客气。”
“大夫不问么?”
“问什么?”
“我是谁?从哪里来?来做什么?”
“吾不问,你便不说么?”
“嗯,有理。你不问我也是得说的,那又何必问?这问题蠢了,我自罚一杯。”
说着,女子竟真的自己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大夫不问,我便问了。大夫如何称呼?”
“天不孤。”
“天大夫。”
“称我天不孤即可。”
女子点点头,改口:“天不孤。我叫玉辞心。”
天不孤:“幸会。”
玉辞心:“好说。”
天不孤叹一口气:“玉姑娘打算何时才谈正题?”
“那要看正题是什么了。”玉辞心微微一笑,“我是生意人。生意人,重利。”
“姑娘可知吾之名号?”
“不知。”
玉辞心答得十分直接。
于是天不孤也笑了:“吾名乃是医邪。邪者,非正也。因邪而医,以邪为医,便是天不孤。”
玉辞心皱起眉头:“所以……”
“医邪行事,不问善恶,不问是非,不问利损,但唯心而已。姑娘若要做生意,须得先有让医邪动心的本钱。”
“嗯嗯嗯,你说得有理。”玉辞心点头称是,“我不懂医,不过听说大夫你救人遇到麻烦,需要一个武功高强的帮手。”
女子笑嘻嘻一指自己鼻尖:“正好,我的功夫不错,便自告奋勇,来跟大夫交个朋友。”
“嗯?”天不孤挑眉轻哼,“朋友贵在交心,姑娘心在何处?”
“心当然安安稳稳放在胸膛里。”玉辞心笑得更欢:“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何况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三灾八难的时候?大夫医术高明,有个医生朋友做靠山,我行走起武林来,胆气也壮一些。”
“姑娘果然是生意人。”天不孤却摇头叹息:“可惜吾得了不治之症,恐难令姑娘满意。”
“哦?”这下轮到玉辞心挑眉。
“此心为至邪行医,此生因极恶施救。但无为者不治;无能者不治;此乃吾无法摆脱之绝症!”
“这样看来确实有些困难,”玉辞心竟似有些苦恼,“我虽非无能,亦非无为,却不是现在,不在此地。而至邪极恶,与我而言实无意义,正者亦邪,邪者亦正,不过任人评说之谈资而已。老实讲,我从不知自己是正是邪,也从未关心过这个问题。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保证。”
玉辞心抬着下巴,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我绝对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天不孤似是让这句话噎住了,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姑娘好自信,”天不孤放下酒杯,“却不知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来处很多。其中之一么,比如说,大夫现在需要的,神之卷。”
“看来南风不竞的伤势,姑娘已知。”
“不知,我只听了大概,详细情形还要大夫好生说明才是。”
“姑娘原是有备而来,倒是天不孤鲁钝怠慢了。”医邪将灯火移位,照出榻上消瘦的昏迷之人,“只是南风不竞伤得颇重,若无同样修行神之卷且功力远胜于他之人,助吾以七神针重塑气海,修补受损经脉,纵然吾能保他不死,也必成为废人。”
“这便是南风不竞?”玉辞心好奇地看了看床上的伤患:“武功尽废,终生残疾,纵然救回一条命,又与人何益?所以问题回来了,我救他,有何好处?”
“姑娘为人,倒令天不孤兴趣了。”医邪手腕一翻,神针已在指间,“重塑气海,只有一次机会,在谈条件之前,还请姑娘先证明自己的能为。”
玉辞心看看医邪手里的七神针,叹了一口气:“大夫已无死神之眼。”
天不孤神色肃穆:“医邪之名,并非死神之眼成就。”
“确实。只是,”玉辞心继续叹气:“大夫你有死神之眼的时候,尚且打不过南风不竞。”
“看来苦境之事,姑娘相当清楚。”
“你既然打不过南风不竞,又怎能试出我的武功是否高过他?而且,我是不会不还手任人打。大夫何必以己之短较人之长?”
“这似乎是吾该烦恼的问题。”
“我不想浪费体力。”玉辞心摇摇头,一指床铺,“这样说吧,他是被咒世主打成这般。”
“而我,”玉辞心反手一指自己,“是能把咒世主打成这般。这样大夫明白其中差距了吗?”
“……咒世主……”天不孤沉吟道,“姑娘要叫吾如何相信?明人面前不说暗语,将南风不竞送至竹坞的亦是姑娘手下,姑娘诸般动作,所图为何?”
“我手下救他纯属日行一善,我虽未下此令,但既已嘱她便宜行事,就不会因此责怪于她。至于所图么……”玉辞心略有迟疑,随即坦然而言:“我所图有二。一者,此人于我有亏,我市恩救其性命,是为要他以身偿债。嗯,他武功若能恢复如初,勉强可够资格为奴。”
天不孤愕然:“南风不竞号称不世狂人,岂肯与人为奴?”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他不肯也得肯。”
天不孤愣了片刻,悠悠一叹:“吾今日方知狂无止境,姑娘好气魄!第二呢?”
“二者,自然是为了大夫你。”玉辞心笑颜如花,“医邪天不孤医术高明,为人仗义,交上这么个神医朋友,日后看病,诊金至少能打个对折。”
“……”天不孤顿时觉得,人生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其实我更希望看病免费……”
“哈哈哈……”医邪忽然仰天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姑娘若有此能为,医邪又何必错过会在不久将来,掀起苦境风云的蛟龙?”
“蛟龙?嗯,这个比喻不错,我喜欢。”
“重点是,姑娘有此能为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玉辞心伸手搭上南风不竞的脉门,“大夫何不放手一试?”
…………
晨曦初露,雨后天晴,竹林间鸟鸣声声,一派平和之景。晨光染白窗纸,屋内榻上,南风不竞身上遍插银针,医邪双手翻飞,丝线弹拨,调动神针之力,塑脉络,疗沉疴。玉辞心闭目端坐,双掌抵住南风不竞后背,浑厚内息源源不断,运行在伤者体内,以兵甲武经之修为,再造神之卷根基。
不知过了多久,医邪飞线收针,擦去额上薄汗:“姑娘修为,天不孤叹服。”
玉辞心收功下榻:“医邪造诣,亦令人大开眼界。”
“龙非池中物,姑娘之未来,料必精彩可期,天不孤拭目以待。”
“未来之路,自然少不了大夫回春妙手。”
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他何时能醒?”
“不会太久。”
“大夫,还有酒么?”
“空腹饮酒伤身,叫你的手下去弄几个菜。”
“不醉不归?”
医邪又拿起了针线:“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哈。大夫倒让我想起了一人。”
玉辞心开门出屋,踏上初升的朝阳,风中声声吟诵,给晨光中的竹林平添了一股豪气。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鸿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
一场醉,饮得太平酿满杯。
馆是薄情馆,酒是醉太平。
慕容情:“你答应素还真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剑之初:“你仍介意。”
慕容情:“如果你不介意,吾便不再介意,怎样?”
剑之初:“我想,你真是一个不肯松口的人。”
慕容情:“你却是一个不肯松手的人。一步江湖无尽期,你舍弃了慈光之塔的名利,放下了丧友失亲之仇,割舍了找寻已久的身影,你黯淡了你的光华,这么多年来,所为的是什么?”
剑之初轻叹:“你讲的,我一直明白。”
慕容情:“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别轻易舍弃了,江湖风浪可观,靠的太近,就会被卷入淹没,身为你的挚友,这是吾唯一的奉劝。”
剑之初:“你今天有难得的直接。”
慕容情:“还有余下的恩怨,就让吾替你处理。”
剑之初:“让吾欠你更多吗?”
慕容情:“吾不用你偿还,吾要你越欠越多。”
剑之初偏过头,似在自言自语:“你内心的不安,何时才能平息?”
慕容情:“你说什么?”
剑之初:“没有,收拾薄情馆,一同退隐吧。吾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欠下的人情也已经偿还,武林中,再无剑之初挂念之事。”
慕容情:“直到现在,吾才放心了,退隐前,陪吾至霓羽族一趟。”
剑之初:“你想通了?”
慕容情:“偶尔施一次恩惠,可以让他人一生受用,这种人情,不拿可惜。”
然而世间事,总难尽如人意。
“慕容情!”披发的僧者怒气冲冲,问罪阿多霓,“霓羽族遭灭,你可知情?”
骤闻噩耗,晴天霹雳。
“霓羽族被灭,怎会……”
“你身为阿多霓,却对霓羽族不闻不问,今日这桩惨事,你难辞其咎!此事且按下,现场不见飞鹭与翎婆尸体,他们去了哪里?”
“飞鹭与翎婆……”慕容情的脸色已是惨白,“我不知她们的下落……”
“哼!”
寻人不得,一页书拂袖而去,来去匆匆,再也没看阿多霓一眼。
“剑之初,你留在此等吾。”
剑之初牵起慕容情的手,感受指间触到的微凉细汗,反手握紧。
“走吧。”剑之初对不曾发觉自己已然六神无主的挚友说,“吾岂能放你一人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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