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密室,黄衫少年盘腿端坐,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
任务未能完成,反而重伤逃回,少年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大的亏。
朦胧中似又听见飘渺的哭泣,高高低低忽近忽远,牵引着本就紊乱的内息更加躁动,一发不可收拾。
又来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少年的神智已有些不清。
呜咽渐渐响亮,那是混着杀伐之声的呼号。
“妈妈……妈妈……”
“杀啊……”
“哇啊……”
“情儿,情儿,你要活下去!”
“你要坚强,一定要活下去!”
“母亲?母亲!父亲!……”
“保护阿多霓!”
“保护阿多霓!”
“保护……”
声音的尽头,死寂。
血与火。
漫地的血,冲天的火。
无声的杀戮场景,沉默的哑剧。
寂静中,是谁在唱歌?
好怀念的歌。
啊,是我。
是我在唱歌。
可我又是谁?
孤羽。
霓羽族。
阿多霓。
“慕……容……情……”
少年喃喃自语着,似清醒又似沉迷。
那是他的名字。
……………………
“妈妈……妈妈……”“小宝啊……我的心肝……”“大花……大花啊……”“三妞…我的三妞啊你在哪儿啊…”“爹……”“爷爷……”
“大家不要乱!不要乱!”“排队!请排队!”“找过的请到这边!”“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虎子啊,虎子!大哥啊我家虎子丢了半年了啊,在不在这儿啊!”
“大娘不要急,会找着的。”
“儿啊!我的儿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啊……呵呃……”
“不好啦!有人晕倒啦!”
“扶到这边!大夫,麻烦你照顾一下。”
这样的混乱,起因不过是某人贴出了一张告示,让附近丢孩子的人家前来认人而已。
反客为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看看忙里忙外精神奕奕的剑之初就哉了。老实讲,愁未央对他的佩服已经提高到一定的层次,在这般混乱如菜市场嘈杂像鸭子塘的环境里如鱼得水,这家伙,其实是异类吧?
(这……某方面来说确实是外星人没错……)
不知第几次拿出嗅盐瓶救治哭到四肢麻木的家长,某位倒霉医生无语问苍天。
十几个小孩子,来了几百个家长,失望的人远比满足的人多得多,大喜大悲极其伤人,每天不昏倒十几二十几个,就不像是在过日子。
……我是什么时候习惯这种绝对不正常的日常的啊!
如果不是心疼桌上那些药,愁大夫一定会表演一下什么叫掀桌。
“哎呀大侠啊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啊,是县太爷,你带衙役来帮忙吗?太好了!快让他们帮着维持秩序!这样乱很容易有人受伤啊!”
“呃,这个,小人刚刚辞官……”
“哦,这样啊,”青年转身继续忙,“那边的,不要挤!排队啊!”
前县令僵在原地,再也插不上嘴。
“既然来了,就帮忙吧,”愁未央出来救场,“这里人手不够,麻烦你去烧些开水。”
前县令:“…………”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落地的凤凰都不如鸡,何况区区一个县令。
“大夫啊大夫,又有人昏倒了!”
几位热心大叔抗了个少年过来。少年昏迷不醒,脸白如纸,衣服上黄一块黑一块,脏到看不出底色。
“这娃昏在门口,也不知是哪家的。”
“快?送到里边!”愁未央神色一凛,随手拉过前任县太爷,“外边交给你,有人哭昏就给他闻嗅盐,扶到阴凉地方喂些水。”
离职的青天大老爷举着嗅盐瓶,傻傻看着愁大夫轮椅款款,不带走一片云彩,呃,好吧,是不带走一个病患……
于是助人为乐的好青年剑之初同学扶人过来的时候……
“咦怎么是你?愁大夫呢?”
“在里边忙……”
“哦。那这个拜托你了。”
足有两百斤的大妈瘫倒在椅子上,哭得直抽抽。
屋里一声喊:“剑之初!进来帮忙!”
青年立刻答应着进去了,留下了满院子的大人哭孩子闹。
“哎哎别走啊,”前县令欲哭无泪,“这,我不知道怎么做啊?……喂,大妈,大妈……别哭了行不?老爷命令你……不……拜托你……别哭了……别再哭了好不好哇?……你再哭……再哭……呜……我也想哭了……”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看热闹时千万不能站得太靠前……)
……………………
运功完毕的剑之初擦了擦汗:“好了。”
一边愁未央看他的眼神已由惊讶变成了敬佩,某种程度上,某人的确值得敬佩。
“竟能在如此吵闹的环境里心无旁鹜,运功导正他人岔乱的内息,居然还没有走火入魔,剑之初你果然不是常人!”
(这是夸奖吧?这应该是夸奖吧?)
“呃……啊!”床上受伤的少年睁开眼睛,猛然一惊,“是你!”
“别起来!”剑之初一把把挣扎的少年按下去躺着,“你还需要休息!”
少年的身体虚软无力,眼神却杀气腾腾,剑之初不禁思索,难道是我以前的仇家?不会啊,那些人都在四魌界呢。苦境里我还没几个熟人啊?
“剑之初,若你已恢复,便去外边帮忙吧。我担心外边忙不过来,这里我在就好。”
“啊,好。你好好休息。”
青年一出门,仿佛带走了满屋子的阳光,室内阴暗了不少。
医者和伤患,相顾无言。
“奇怪的人。”
“嗯,他确实令人惊叹。”
“你不想问什么吗?”
“你这副模样,还用问吗?”
“呵,出卖我,或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只是大夫,多余的事情与我无关。”略有迟疑,又加一句,“也与他无关。”
“难得,当真难得,”少年嘴角浮起一丝玩味,“大夫你竟然还会保护别人?”
“孤羽!”
“慕容情,”少年重音强调,“我叫慕容情。”
“嗯?你……原来是这样。”
“这样又如何?”少年略蓄气力,竟渐渐坐起,试着下地,“我绝不会再回去,而你,出手救我,当真胆大,或者是,因为出现了帮手,有持无恐?”
虚弱的少年眸心森冷:“要知道,杀人灭口这种事,我可是一向做得十分顺手啊。”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医者却反而镇定了下来。
“你不是他的对手。”愁未央淡然自若,“若要杀人,刚刚你就该动手,现在还不动手,不是身体不允许,就是你自知毫无胜算。”
“而另一个人,他暂时还少不了我这个大夫,你的分量,不够让他牺牲我。”
“哼!果然有持无恐!”
“你要怎样想都好。你们的事,我无心介入,救你的人是剑之初,并不是我。”
“嗯?他,叫做剑之初?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风回小苑既是医庐,就不会拒绝病患,你且在此安心养伤吧。”
“你会后悔!”
“哈,早在识得那个人的那一日,我便已开始后悔了。”
很久以前,以圣为名,以苍生为计,许下济世救人宏愿的那个人,害他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后悔,后悔到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旧事重现,如此相似,又一个以救人为愿的人,又一次敲开医庐的门。以前的一时轻信,如今的一时恻隐,人总是不知悔改,一再犯着同样的错误。
还会失去什么?
反正也没什么可再失去了。
而这些阴暗的心思,剑之初自然是不用知道的。
……………………
“大侠救命啊!”
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辞职挂印只身落跑,原因只有一个,县令正受人追杀,理由就和无数被灭口的人一样,知道的太多了。
“呜呜,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和那个人伢子搭上线的明明是我上司,小人不过小小分一点甜头而已,如今事情败了,黑锅都往小人一个头上扣啊!我冤啊!”
“如今上头等着要我顶罪替死,下头亡命之徒等着杀我泄愤,小人这下真是没活路了啊!大侠!大侠你义薄云天,武艺高强,英雄豪杰啊!望您看在小人罪不至死的份上,千万救小人一救啊!让小人跟着您吧,做牛做马绝无二话!”
“这……愁未央……可否……”
“你决定吧,”愁大夫看看满屋子的被追杀人口,突然觉得他开的不是医庐,是避难所,“反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于是就此拍板。
到底是身体好的少年人,慕容情恢复的非常快。不过追杀他的人来得显然更快,在少年前杀手勉强可以下床活动自己打理个人卫生的时候,充当护草使者的剑之初已经废掉了第三批黑衣蒙面人的武功。
“你竟然没杀他们!”
“得饶人处且饶人。”
“打虎不死,反受其害!”
“他们武功已废,再无威胁。”
“放走一个都会泄露我们行踪,引来更多的追兵!”
“这,我们的行踪也不甚隐秘,何必赶尽杀绝?”
“何必!你!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话不能这样讲。谁也不是天生就是坏人,人死了就无法改变,每个人都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你果然认出来了。去死!呃…放手!”
“我什么都没认出。过去的事,你若不愿讲,我不会问。”
“……你……可恶!放手!”
“既已放下屠刀,便不该再染血腥。不改变过往的行为模式,如何接受新的生活?”
“谁要听这些!”
“你现在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想要改变吗?”
“呜……混帐!”
“我会帮你,我们一起面对,你不是孤身一人。”
“呜呜……你……剑之初,你是个混帐!不折不扣的大混帐!”
“呃……这……抱歉……是我出手太重……呃……这……对不起……这……呃……别哭……”
“谁哭了!是风吹的!风吹的知道不!”
“呃……是是是……姑娘没哭……是我不好……”
“……”
“咦?”
伴随巨大的巴掌声,响起一声惊天怒吼:“你才姑娘!你全家都姑娘!”
剑之初同学捂着印上五指山的半边脸,默默腹诽:不是姑娘你整天叫我回避,回避个毛啊!丫的愁未央,你害我呢!
愁未央:人家娇生惯养的,脸皮薄不行吗?诶,今天天气不错,富长贵啊,帮我准备出诊的药箱。
对了,顺便一提,现任小厮的前县太爷有个相当招财进宝的名字,叫做富长贵。
他真该去做生意的,是吧?
……………………
“咳咳……咳咳……”
黑暗的殿堂里,压抑的咳嗽声阵阵回响,空气中飘散着微苦的药味,消毒用的烈酒味,隐隐地还有一丝血味,混杂在因密闭而污浊的空气里,刺激着医者敏感的嗅觉。
吸一口气,愁未央开口:“你的伤势不轻。”
“还死不了。”
黑暗中的男声回答,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沉稳安详,带着安抚人心的蛊惑力,听来宛如神明的低语。
神明啊,对医者而言,真是不靠谱的东西。
“你伤处的剑气非同一般,是何人所为?”
“几时起愁大夫也开始关心这些烦扰杂事了?”
“知道伤势来历,有助于治疗。”
“便是不知来历,以大夫之能想必亦是无碍的。风回小苑里的人,大夫不也一样不知来历?”
“你用了多少人监视我?”
“今日之后,便一个也不剩了。”黑暗中又是几声轻咳,“愁大夫,乱捡东西不是好习惯,受人圈养的鸟儿,就应该待在笼子里才对。”
“我是大夫,不是捕鸟的人。”愁未央收拾着针灸器具,“鸟儿长了翅膀,自然要飞,留不住,何不放生?不肯放生,被啄伤了手也是活该不是吗?”
“大夫为人,总是心善,”黑暗中几声轻笑,“我便卖大夫一个人情。只是躲得了一时,难躲一世,天君无处不在,短暂的恩赐,还请好好珍惜。”
“自由宝贵,谁都会珍惜。雪儿她……好吗?”
“她过得很好。”
“何时能见?”
“大夫,你明知道不是吗?”
“唉……”
……………………
“啊,愁未央你出诊回来了。”
“嗯,剑之初,你们这是?”
“某人放生放得太多,惹来棘手的硬茬儿,正准备跑路。”
“慕容情,你伤势无碍了?”
“我好得很!”
“抱歉,愁未央,连累你也得躲藏。”
“无所谓,搬家而已,你们出力。”
“那是当然。”
“富长贵,出力去。”
“是,少爷。”
剑之初黑线,愁未央黑线。
“看什么看?他是我的手下了。谁叫你们没钱雇人?”
杀手都是富裕的,某人跑路时,衣服里缝满银票,靴子底垫满金叶子。
慕容情的头顶上金光闪闪五个大字:爷是有钱人!
“明明收了人辛苦攒的金银财宝,结果半天不到就身无分文,剑之初啊剑之初,你实在是……”多金的大少爷夸张的摇头叹气,“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本老板日后开店的时候,给你留一间茅草房,总不至于让你睡大街就是。”
穷人剑之初沉默,次穷人愁未央沉默。
“怎么?我不能当大老板?”
“能。当然能。”愁未央只觉得世界一下子真实到了奇妙的地步,上一刻还腥风血雨,这一刻便柴米油盐了,“唉,我还是继续行医吧。”
“嗯,待此间事了,我打算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最好是个能看到瀑布的所在。”
“你还隐!别告诉我你接着顿顿吃鱼!”
“呃,钓鱼挺好的……”
“够了!”
在心中没有阴霾的人眼里,世界总是如此美丽,如此和平。
很久很久之后,当薄情馆渐渐开始抢占娱乐行业生意份额的时候,一纸便笺放上了风月幽楼老板娘的案头,只写了一句话,八个字。
六出飘霙,南风不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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