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炸毛,神鬼退避,群臣授首……那是不可能滴。
身为一个王,人前能发出来的脾气至少有九成九是做戏,当真闹脾气的时候,反而得闷着。中央集权的领导者,真正的情绪,只能展现在可以生死相托的人面前。这也算是权力本身的悲哀。
所以女人们回绝大臣求见的借口,绝对不是王生气了不肯见人,而是……
芙蓉帐暖,红日高悬。
摄论太宫站在深红的帐幔外,闭门羹吃到饱还要楔而不舍公事公办,不愧是八代功延,先王重臣,两朝元老。
人臣楷模,或者通俗一点,劳模。
蝶尴尬而笑,萤侍立垂首,隔着帘子远远都能听到房里吱嘎嘭咚的响声。
补充一下,虽然这间房间很大,摆设很多,设备很全,但是具体的功能还是卧室。也就是说,帘幕后面最大的家具,是一张红木大床。
低调奢华又结实的红木大床。
真是让人不想歪都不行。
新上任的伴食尚论年轻脸嫩,跟在太宫后边,脸上早就跟开酱坊似的了,也不知是羞到脸红,还是气到脸青。
“王,”蝶隔着帘子唤道,“摄论太宫有要事求见。”
帘子一晃,飞出来一团衣服,准确砸在蝶怀里,华丽的男式袍服散开,裹在里边的袖扣胸针什么的,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蝶赶紧七手八脚收拾了。
“这……这也太……”衡岛元别已不知该摆什么表情了,“太宫!”
棘岛玄觉皱眉:“王这是怎么了?”
蝶只能干笑:“太宫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嗯。”太宫答应着,却不急着走,“今早上王都见了谁?”
回答这句话的,是帘后字正腔圆的一声:“滚!”
蝶只好继续干笑:“太宫大人,您是朝会后头一个来的外臣……”
“嗯?这样啊。”棘岛玄觉突然提高了声音道:“诗意天城来函,要求碎岛交出越境逃犯楔子,不知王有何看法?”
“楔子?”帘后传来高八度的怒吼,“什么楔子?不知道!叫这些不长眼的都去死!”
这下元别少年的脸彻底黑了,满朝文武,不良于视的只有太宫一人,“不长眼”三个字,太过伤人。
少年下意识地靠近盲眼太宫的身边。
棘岛玄觉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仿佛没听清似的,竟又问了一遍:“是楔子,王当真不知?”
这次飞出来的是两只鞋。
萤一个箭步窜出来,一手一只接住,转身放好,身手利落熟捻异常,可见是做惯了的。
衡岛元别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倒是棘岛玄觉仍旧十二分淡定。
“那臣就这样回复了。”温文尔雅的太宫朝着帘子欠了欠身,“王还请保重龙体。”
噗的一声,一只枕头正中伴食尚论的脸,接着又是一只,然后又是一只。
枕头之后是靠垫,靠垫之后是坐垫,后来甚至扔出了团成一团的裤子,然后是书本,纸团,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满天飞。
卧室里其他的物件应该还有不少,偏偏扔出来的都是些没什么杀伤力,又经得起摔的东西。
“臣告退。”
太宫大人听声辨位,慢条斯理,不慌不忙,闪过一只只巨大柔软的暗器,踱着方步晃悠悠地出了门,与东躲西藏抱头鼠蹿的伴食尚论同志,恰好形成了鲜明对比。
衡岛元别躲着满天暗器,心下嘀咕,明明我一声都没出,怎么这些东西都跟长了眼似的,尽往我头上招呼呢?
…………
戢武很少发脾气。这并不能说明她很乖巧,当年的碎岛小霸王可不是浪得虚名。只能说,她非常自制,自制到不像个小孩子的地步,尽管从心理年龄上来说,她从来就不是个小孩子。
因此,不知该算是庆幸还是悲哀,已经不能算小的戢武,在戴上王冠子承父业正式成年以后,才第一次任性地闹起了小孩子式的别扭。
小楼门窗紧闭,绣海棠的丝绒帐幔遮得房里更加昏暗,看上去就很舒适的大床上,鼓起一个圆圆的被子包,馒头一样,周围空荡荡的,枕头早就给扔得不知去向。
当生提着食盒进来,蹑手蹑脚绕过满地杂物,顺手把几个垫子捡起来拍一拍,放回原处。
双胞胎之一纠结了一下,压低声音细声细气地轻唤:“……王……呃……姑娘,该用膳了。”
被子裹成的馒头底部裂开一条缝,伸出了一只手,确切的说,露出被子外面的只有一根手指。
水葱一样的食指向下指了指地面,又向外指了指门口。
意思是东西放下人出去吗?
“就算心绪不佳,总还是该吃点东西。”
唯一的一条缝也合上了,被子裹得更紧,馒头稍微调整了一下形状,更像半颗球。
“唉……”
一个是蒙头大睡,另一个就关门大哭,当生开始觉得这一对别扭姐妹,真正的让人头疼。
…………
抛开裹被子装馒头的戢武不提,衡岛元别同志这天可谓过得饱受惊吓。
如果说戢武的“枕头雨”不曾吓倒碎岛最年轻的尚论,那么,上司摄论太宫的反常就真正惊到了少年。
说反常,也看不出有多反常。摄论太宫棘岛玄觉,一向是温润如玉的,就是在做武将的时候,都透着一股谦谦君子的书卷气。只不过在受到王切身而过分的侮辱之后,还能一如往常,这本身,就不能算正常。
而且,元别发誓,他家太宫非但没有刻意忍耐的征兆,心情反而倒像是好上了许多。
看看,嘴角的弧度比平时要高一点,步子比平时要轻快一点,虽然很不明显,但是瞒不过他这个伴食尚论的眼睛!
“太宫不生气吗?”少年忍不住,拣了个没人的机会问了,“王分明故意羞辱,处处针对太宫你,实在……不是明君所为!”
背后议论已是不妥,衡岛元别尽量谨慎选择用词,好让这话听来不那么,呃,大逆不道。
“我并不认为受到羞辱,”太宫语调温雅淡然,“而且王也并非故意。”
“太宫不用为王开托。”
“不是开托,只是陈述事实。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到下个月就满一年了。”
“嗯,那你也算上朝很久了,来,说说看你对王的看法。”
“这……”元别咬唇沉思,“心思莫测……”
“呵呵,你不了解王,”太宫伸出手,半空中停顿了片刻,准确摸上了少年的头顶,“不怪你,你还年轻。”
少年的嘴唇咬得更紧。
太宫凝固的眼神似乎不曾察觉少年的情绪,事实上这双眼睛只是摆设,确实察觉不了。棘岛玄觉正沉浸在某种可爱又滑稽的回忆里,表情柔软到几乎可以称得上宠溺。
“王的心思其实很直接。这样讲吧,如果王真是故意针对我,就会命你留下侍寝。”
“太宫,这个玩笑不好笑!”
“不是玩笑。而如果王真想要羞辱我,就会命我留下来侍寝。”太宫像一个好老师一样耐心讲解,“这样你能了解王的行事风格了吗?”
“…………”
元别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所以今日,王并非故意,也不是羞辱。呵呵,我原以为经历种种变故,王会心性大改,今日看来并非如此,这样很好,很好……”
“……”
哪里好了?不好!一点都不好!
太宫大人关上了话匣子,带着明显的好心情投入到工作中去,徒留伴食尚论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理解不能,思维混乱。
…………
戢武终于如愿以偿做了一次昏君,停掉了一天早朝。
只有一天,隔日碎岛圣王还是一如既往,早早坐上大殿中央那把龙椅,眼神迷离心思莫测,气场比以前更冻人,冷得满屋子掉冰渣。
懒觉一天可以睡够,心结却不会自己解开。
在王更加喜怒莫测的日子里,碎岛流行起了一项新兴活动,喝茶。
比如太宫大人找符应女喝茶,比如符应女找禳命女喝茶,比如纠结于王的心事的什岛广诛凑热闹也来找明显十分得宠的太宫喝茶。
至于这些茶水有没有起到效果,那真是只有天晓得。总之王继续放冷气,太宫继续每天叹气,什岛广诛灌饱了一肚子茶水,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暗骂棘岛玄觉这个老狐狸太不够意思之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这种苦死人的饮料。
男人么,还是烈酒有味道。
禳命女闭门不出,王对待王女越见冷淡,这消息甚至没几个人知道。毕竟,女人事,消遣而已,哪个男人会费心思注意?再说,王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原本这个第一祭司就淹没在众多的侍妾里,若不是有个王妹的身份摆在那里,恐怕找都找不出来。
禳命女,得宠也好失宠也罢,从来就不起眼。
日子少了谁都是一样过,当一切变故迁延成常态,生活就算不是云淡风轻,至少也是古井无波。
若说女人们的权利更迭完全没有引人注意,那也不对,至少有一个女人,肯定引起了大部分朝臣的关注。
这个人就是杏花小楼里的歌姬,人称“玉姑娘”。
这个称呼,既不是名字也不是封号,而是个带着香艳色彩的外号,通常会出现在男人们鄙夷又忍不住肖想的黄腔里。
传闻这个女人能歌擅舞,国色天香,尤其是肌肤,白嫩柔滑如羊脂美玉,十分得王的宠爱。她自己似乎也对这身得宠的皮肤格外爱护,平时出门从头包到脚不算,蒙面之外,还要格外罩上一层薄纱,当真是一寸皮子不露,连眼珠子的颜色都不让人瞧见,神秘得令人发指。
就这样,还能勾引得王为她停掉了一日早朝,一年里大半年都歇在杏花小楼,此女手段可见一般。
和碎岛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这个“玉姑娘”没有名字。不过因为她住在杏花楼,还得过王的亲笔题诗,所以“杏花女”这个非正式的名称,还是传开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公道点说,王的墨宝,实在是……不怎么样……
不过墨宝再差,那也是御赐,就如同歌姬身份再低贱,那也是正得宠,实际的权柄并不会因为身份改变。一夜承恩的“杏花女”也好,以色侍人的“玉姑娘”也罢,碎岛后宫实际上的女人之首,便是这个很少露面的歌姬。
奴隶很少惹人注意,奴隶的头目就算惹人注意,也不过谈资而已。比起女人,朝臣关注的焦点,更偏向王会不会玩物丧志。
女人事,谁会当真在意?
习惯性思维是一个普遍的盲区,因此自瞎双目的人比比皆是。
朱红的荷花边广袖,配着同色的裙裾,外边罩上藕白色的衣裙,杏色的厚头巾牢牢裹住束起的头发,坠满水晶缨络的蒙面巾外,还垂下一层门帘似的轻纱。
杏花女的装扮,后宫之中绝对没有哪个女人会认错。
女人看女人,总和男人看女人的眼光不同。
镶命女偏过头,刻意不去看那层藕色轻纱下的眼睛,即使这双眼睛的主人刚刚替她解围,斥退了见她失宠便加以刁难的侍女。
一如多年以前,那个威风凛凛从天而降,落在任人欺负的小女孩面前的救世主。
相顾只无言,太过相似的两个个体,相同又截然不同,不需言语,已尽知彼此所思,可是正因为如此,谁又能是谁的救赎?
风过林梢,宛如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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