戢武睡得并不沉。
作为一个懒人,戢武小时候睡眠质量相当不错,这一点,禳命女的体会尤其深刻,早上半睡半醒间,某人格外乖顺,是最好摆弄的时候。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雅狄王发觉自己的继承人缺乏危机意识为止。
然后碎岛贤王做了一件很阴损的事,就是专门挑戢武睡熟的时候,偷袭。
清晨,有时心血来潮甚至是半夜,轻手轻脚蹑到床边,一掌废天地直接拍过去,连人带被子都冻成冰坨。
拜这份斯巴达教育所赐,戢武拖了一个月的清鼻涕,挂着黑眼圈装了小半年的熊猫,睡眠质量直线下降,稍有风吹草动,蹦得比兔子都快。
从每次被冻成冰块冷醒,到屡次惊醒动手展开父子武斗版晨练,最后进化到闭着眼睛半睡半醒间接招拆招,戢武整整花了一年半,才学会所谓“武者的警觉”。如果不是后来整出了祭女入后宫的事,恐怕这种训练还会继续下去。
赖床这份奢侈,从此与她再也无缘。
生活的乐趣真正不多,平凡的小幸福往往不可得,人生啊,它总是这么寂寞如雪……
穿上深蓝色金线刺绣的宽大丝绒王袍,戴上像是倒插了一圈尖钉的玄铁水晶冠,杀戮碎岛戢武王,今天也按时早朝,勤劳地治理国家。
坑爹的早朝,坑爹的国家。
戢武觉得,照这么发展下去,自己可能会跟魔咩咩越来越像,时刻处于精分的边缘,毕竟“圣王”这角色的要求,跟苦行僧也差不了太多。
一切以国家责任为优先,那还是人么?
我想当个昏君行不……
在豪无乐趣的人生中,戢武不得不承认,欺负人折磨人看人痛苦绝望,确实是提供欢乐的一种方式。魔咩咩同志的思维模式,乃是扎根于现实生活中,有着其深厚的土壤。
只是不是人人都适合当S的。戢武试过,欺负衡岛元别的时候,觉得挺没意思。折腾这个爬在地上不敢还手,勇气没有武力没有魄力也没有的家伙,真正有娱乐大众的价值吗?
倒是太宫小心翼翼维护,千方百计保持微妙平衡的样子,颇能提供娱乐。
于是欺负太宫,奴役太丞,逗弄元别,顺便随时挑战王树殿的底线,暂时成为戢武的生活目标。
(欺负﹑奴役﹑逗弄,就这用词,乃居然还敢说乃不适合当S!)
其实偶尔试试看毁灭世界也不错。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戢武想,好吧,我已经变态了。
姐本质上,真的是个好人来着!我那一去不回头的清纯岁月啊……
(清纯?乃确定曾经有过?)
碎岛的圣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眼神迷离,心思莫测,徒让下边一班群臣费尽疑猜。
什岛广诛:王又有什么计划?这次是佛狱还是慈光?或者……天城?会是什么样的谋划?我该要有所准备才是。
衡岛元别:被发现了吗?不,不会。我不过刚刚开始联络旧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啊?但是……或许……不行,我必须更加谨慎。
棘岛玄觉:又神游太虚了。昨晚去夜游了吗?今天是谁负责叫王起床的,怎么没准备提神的东西?喂喂,回魂啊!朝会还在开呢,这会儿不能打瞌睡!回魂啊!
不得不说,太宫大人,作为碎岛第一真相帝,您辛苦了。
…………
昨晚夜游的,绝对不止戢武一个。
醉花亭,不是只有一个亭,而是回廊连接厢房的小小建筑群,专为赏景的别苑。春天花开的时候,这里以花海闻名,也算是一处度假圣地。
不过那得在白天,夜里,乌漆抹黑的,花海就是一丛丛摇曳的阴影,特别能烘托出七月半的气氛。
花荫小筑里不曾燃灯,紫衣文士就着茫茫夜色,独坐在屋外空旷的亭中,对着一片幽深的花草暗影,不言不动,宛如泥塑木雕。
若是光线足够好,眼睛足够尖,或许能看见这座泥塑木雕,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颗血红的珠玉。
月沉寂,星廖落,人无眠。
浮想万千联翩,不平。
直到第一缕曙光照亮了草叶上的露珠,枯坐的人才仿佛大梦初醒,深深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雪虐风嚎绽物华,暗香疏影醉天涯,
娇羞正合风前韵,愁绪还如山外霞。
万物阴阳应对等,世途反极致偏斜。
经霜自有凌云意,勿做依人媚骨花。
这首诗,咏的应该是梅,当此春日,并不应景。但是灵感永远都是不受控制的,正如人的感情。当枫岫想要写点什么的时候,脑中最先出现的,竟是小轩窗外那一树灿烂的杏花。
而以此吟咏,又觉得不够刚烈的句子,似是难以表达出那份意境。
经霜自有凌云意,勿做依人媚骨花。
心绪,繁乱得莫名。
旭日初升,朝阳照耀下的花海,千娇百媚,艳丽非常。逶迤行来的少女,金发白裙,晕生双颊,甜美的笑容,百花亦相形失色。
同样的一张脸,笑起来竟也大不相同。
凌云意,媚骨花。
文士磨墨提笔,翻开一卷书册。
…………
梁园虽好,非是久恋之家。
“先生,竟要走了么?”
“叨扰许久,也该离开了。”
“可是,湘灵不想与先生分别,多留几日不行吗?”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缘分自有定数,强求不过徒增伤感。”
“伤感,缘自难以再见。先生还会再来此地吗?”
“这嘛……”
“我们,还有机会再聚吗?”
“呵,一切随缘吧。”
“先生……”
“看罢春/色终无味,秋霜丹叶更风情。”
“秋霜丹叶…”
百花盛开的美景,抵不过远去的一抹紫色的剪影,少女轻抚着手中书册,似已痴了。
…………
花海已远,摩柯堑已近。
紫衣文士再遇黑衣少女。蒙面的刺客双刀不曾出鞘,却已有杀气透出。
“领王命,特来恭送先生。”
“姑娘客气。”
寒暄之中,剑拔弩张。
“昨日相谈甚欢,今日又见姑娘,”紫衣文士羽扇轻摆道,“贵上行事,似是甚为反复无常,实叫在下无所适从。”
“先生有所不知,”黑衣女子漠然道,“王曾言,‘占王女便宜的,揍之。’先生这几日过得似乎不错,若肯束手就范挨上几拳,彼此当可省去不少麻烦。”
紫衣文士苦笑,十分无辜:“吾与湘灵姑娘君子相交,守之以礼,绝无半分不轨之心。”
黑衣女子不再多言,双掌一分合身攻上,起手便是神毁之象。
紫衣文士扇舞红尘,漫天枫叶葬飘蓬,迷离间,竟忽然消失不见。黑衣女子掌劲走空,只抓住了一只羽扇。
“嗯?幻术?”女子一抓在扇面上抓出五个洞眼,“走得倒快。”
…………
花海之中,黑衣黑裙,黑布蒙面的少女,与万紫千红的景色格格不入,显得如此突兀。
禳命女捧着一卷书册,正在欣赏扉页上的题诗,猛然路遇,少许惊讶。
“萤?你今天没有跟着王兄?这边有任务?”
黑衣少女不答,湘灵知她一贯寡言少语,本不以为意,却在看清她手中之物后,大惊失色。
“这扇子你从哪里得来?”
黑衣女子停下脚步,冷冷的眼神睨视,看得湘灵从骨头里发寒。
“楔子,是楔子的对不对?你把他怎样了?他是客人,你怎能……”少女惊慌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不,你不会自己……难道……是王兄……为什么?”
黑衣女子漠然的眼神中,似乎掺入了一丝怜悯,转瞬即逝。
轻轻绕过方寸大乱的少女,刺客径自回复王命,丢下茫然的单纯女孩在原地惊慌失措。
“这……楔子……王兄……王兄……为什么……”
日光刺目,花海灿烂,金发白裙的少女,水蓝色的眼睛里,泪落无声。
…………
另一双一模一样的水蓝色眼睛,正盯着一把破烂的扇子发直。
“你是说,这家伙拿把扇子做替身,就这么跑了?”
黑衣少女低头欠身:“属下无能。”
“不是你的错。”刚下朝会的碎岛圣王慵懒地靠上椅背,“术法这块,咱们平时甚少涉猎,这个缺陷的根本原因,还是在我。”
黑裙委曳的蒙面琴姬端来茶盘,摆上茶点,递上泡好的花茶。
“蝶,你觉得这个缺陷该如何补救?”
琴姬沉吟片刻,答道:“王之长处,是在武功,精进术法虽然也可,但一个人精力有限,样样精通并不现实。”
戢武呡上一口菊花枸杞红枣片泡出的特制花草茶,皱了皱眉头:“所以该吸收擅长术法的人么?王妹天分虽高,却是只精于治疗方术,这些东西,怎么看也是楔子的专门。罢了,此事难急在一时,从长计议吧。”
萤抬起头道:“楔子消失在摩柯堑附近,需要往慈光之塔查探吗?”
“不用。楔子此刻,除了慈光已无处可去。”戢武抚着茶杯,“但是慈光之塔也未必会保他。若是弭界主,可能还会留下天城培养的祭者,以资利用。可惜现在主事的是无衣师尹,欠缺了这份见识,不曾谛命者,难以想象祭者之术法,有何等特殊作用。师尹此人,绝难容下政敌,必定会将人交予诗意天城。”
蝶不解道:“既然祭者如此重要,王何不留下他为己所用?”
戢武轻叹道:“碎岛有一套兵甲武经,已是树大招风,若我留下天城培养的祭者,只怕楼上楼下,俱都寝食难安,雅狄王前车之鉴不远矣。”
女人们默然不语,戢武习惯性闭目养神,一边盘算一边碎碎念:“楔子此人,各方都想将他当做棋子,可这颗棋子岂是易与之辈?鹿死谁手,犹在未定之天。四魌界几方较力,平衡脆弱而微妙,火宅佛狱谋求于外,未尝不是聪明的做法。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等待对我方最有利的时机,才是我们此刻应有的处世之道。”
“所以才赶走楔子,见死不救吗?”
愤怒的少女,眼角犹带泪痕,压抑着微颤的语句,兴师问罪而来。
“王女,你逾越了。”
蝶欲上前阻止,戢武轻轻摆手让她退下。
“罢了,王妹怒气冲冲,所为何事?”
“王兄何必装作不知。楔子慕王兄盛名,抱诚而来,王兄视而不见也就罢了,竟明知他处境危险重重,仍是狠心将他驱逐!王兄啊王兄!你……你……”
“我怎样?你既然知道我故意避他不见,就不该私下与他相会。身为碎岛王女,你难道不知你此等身份极易受有心人利用?你失之谨慎,我为人兄长当然要替你斩除后患。不怕老实跟你讲,我本来是打算打到他生活不能自理,可惜他跑得真快,捡回了一条命。”
“王兄!你!你竟然明知我与他……还……”少女一时无言以对,“王兄你究竟有多少耳目,是不是碎岛上下一举一动,你都了如指掌?竟然连我也要监视,王兄啊,你究竟要……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我身为碎岛之主,若有一事错漏便是失了掌控,一个组织的生存,消息灵通乃是生命之源,何等重要!碎岛之内的耳目又算什么?若有一天四魌界无处不遍布我之耳目,才算是我这个王当得合格。”
“王,王,呵呵……”禳命女掩面惨笑,“自那一日起,我便觉得王兄对我不再如以前一般亲密,如今想来,竟是为了这顶王冠。”
“你说的那一日是哪一日?父王失踪还是婆罗堑大战?亦或是我加冕登基?”戢武似也渐渐动了真火,“我早讲过,王妹你该正视现实才是,父王不会再回来,王树血脉只剩你我,你究竟要到何时才能长大懂事?”
“是我幼稚,是我不懂事,我宁可不曾长大!”湘灵擦去涓滴而下的眼泪,“王啊王,为了这顶王冠,你能牺牲什么?你都牺牲了什么?那个温柔敦厚,仁慈善良,疼我宠我的王兄呢?也已经被你牺牲了吗?”
“温厚仁慈只是假象,若非疼你宠你,此刻你岂能在此哭诉责怪于我?”戢武面无表情,眼神说不出是冰冷还是悲哀,“你该知道,这顶王冠是我不可卸下的责任,为了这么个东西,我已经牺牲不少,以后还会更多。为了它,我可以牺牲一切!我应该牺牲一切!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你在内!”
湘灵似已被王兄难得的冷酷惊得说不出话。
“楔子之事,不过是个开始,若是连这点决断都无法接受,还谈什么国事家事,不如呆在房里别出来,整天做梦好了。”
“呜……王兄……王……呜呜……”
少女冻伤似的瑟缩了一下,泪如泉涌,掩面而奔,头也不回的一路呜咽而去。
留下屋里的人,空气沉闷到压抑。
萤:“要去追吗?”
戢武摘下王冠,狠狠拍在桌上:“追个毛!更衣!”
蝶:“这……此刻时间尚早……若有人求见……”
戢武:“早个球!我要补眠!谁敢挡?叫那些不长眼的统统去死一死!”
于是,蝶和萤都闭嘴了。
戢武炸毛,神鬼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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