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碎岛越远,嚣狂的鬼笑声渐渐听不到,戢武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些。
站在祭天台上,戢武简直就要发疯。围绕王树的阴魂,这些年来已经很少鬼号鬼叫,或者说,戢武多少习惯了那些隐隐约约啜泣呢喃,耳边从无清净的日子。但是这次不同,他们在欢呼,仿佛庆祝什么节日一样,又叫又跳又唱又笑的,搞得戢武的脑袋活像是装了一群马蜂在里边开大会,直恨不得拿把凿子敲通了才好。
戢武是真的受不了了,才会摸黑冲上去,打算把这群怨鬼连着王树一起砍了。就算事后成为碎岛公敌,让王树殿剁巴剁巴当花肥,她也认了。长期幻听幻视的人生,身心健康的孩子伤不起啊伤不起!
要不是棘岛玄觉及时出现,说不定她真的已经这么干了,太傅一句话成功拯救了她:“王树与王一体。”
雅狄王。异变的源头是雅狄王。
鬼笑不再疯狂高亢到无法忍耐,因为疑惑解开了。时刻来临,命运奏响,结局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刃,因为那个名叫剧情的坑爹货,已经带着这把刀一起砸下来了。
戢武突然变得无比镇定。
她镇定地摘掉可能遗落而泄露身份的配饰,脱掉厚重妨碍速度的外衣;镇定地扎好里边睡衣的腰带袖口裤腿,紧紧脚上的鞋,调整一下怀里揣着的短剑;镇定地说:“我会把王带回来。”
刀子砍到脑门上之前,就算是只猪也会哼哼两声,何况她这么个大活人。
玄觉没有阻止她,阻止也没用,戢武这丫头一旦打定了注意,谁也拉不住。太傅这次连气都懒得叹了,说着“一路小心”的时候,抱着满手衣服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竟让她生出一种“捣就征衣泪墨题”的错觉。见鬼了,棘岛玄觉哪里像送夫出征的小媳妇了?这时候不该是“风萧萧兮易水寒”才对嘛!
呸呸呸!什么易水!晦气!你才壮士!你全家都壮士!(喂喂重点搞错了吧!难道晦气的不是一去不复还么?)
总之,戢武轻装上阵,上演一出千里走单骑。
呃,好吧,其实她没有马也不会骑,但这并不妨碍她的速度,她的轻功真的练得很好,好到足以摆脱层层围攻。没错,就是围攻,成群结队的黑衣蒙面人排好了阵势,分进合击配合无间,誓要将外来之人碎尸万段。
竹影刺客,慈光特产,统一使用黑衣蒙面工作服,量产竹叶形兵器,乃居家旅行、围炉阻击、刺探刺杀必备助手炮灰,无衣师尹诚信出品,质量有保证。
平时训练的效果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戢武短剑御敌,身轻如燕,灵巧穿梭于寒光之间,看似凶险,实则悠然。
悠然才怪!戢武哪里有时间浪费在这群妖道角身上!
脚步一错,挥剑若风,转眼间,戢武闪出战圈,阻路的两名黑衣人咽喉处透出一点猩红,连惨呼也未能发出,便已毙命。少去两人,剑阵立刻有了缺口,死去的人尸身还未倒落尘埃,杀人者已然冲出重围,踪影不见。
这或许是戢武第一次亲手杀人。初次杀人的感觉如何,戢武无暇细细体会,很多看似做不到的事情,只要开始做,就会发现原来意外的简单。利刃穿骨透肉,并不比捉麻雀更难。
在极致的速度中挥剑击刺,剑锋刺入咽喉的瞬间,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冷静、清醒中产生一种病态般的兴奋,兴奋、疯狂中保有一丝残酷般的冷静,人不再是人,剑不再是剑,人和剑融为一体,化作一阵风。
一阵不可捉摸的杀风。
……
这阵风,轻盈又迅捷无比的,飘进了慈光南端人迹罕至的井廊。
回廊如井,坐井观天。
久未打理的庭院破败萧条,枯枝落叶,衰草残花,淤塞的泉流,倒伏的花木,全部覆盖在薄薄的积雪下,苍白又寂寥。
戢武无心赏景,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墙角结满了蛛网,桌椅上积了一层薄灰,床上被褥倒是整齐,只是一样灰蒙蒙的,每年春天都会来此小住的人,显然很久不曾来过。
妆台抽屉里有她留的一封信。
“春寒料峭,偶感微恙,难赴嘉木之会,憾已。佳客远来,唯付新茶些许,聊表寸心。白露初始之时,当拂尘扫榻,备具烹泉,香茗细点以待。珍重勿念。另,若见吾子,托赖照拂一二,先行拜谢。知名不具。”
戢武嘴角有点抽。即鹿说话通俗易懂,偏偏写信就酸到掉牙,还就给她写信的时候酸到掉牙,美其名曰培养她的文采,连传个纸条都……算了,人没事就好。
信封下面压着个巴掌大的木匣,无盖无锁浑然一体,七巧板的盒子,开启需要一点诀窍,移开最关键的活板才行。即鹿喜欢这些奇奇巧巧的小玩意儿,说是能给生活增加乐趣,也确实增加了乐趣,戢武没少给这些东西耍,提供了不少笑料,印象深刻。
匣子里除了一包茶叶,还放了一卷纸,戢武打开一看,苍劲有力的字体。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天地得生,神灵空明,废裂已灭,宁止歇息,安详世界。”
“以生为起,生天地,清神灵,废裂灭,宁歇。”
生之卷!为什么会在这儿?
戢武脑补了一番老公给外室体己留给小儿子,结果外室转头贴补给了正房的大儿子,由此引发一场家族争宠宅斗宫斗各种斗等等,默默由内而外雷得里焦外嫩中风凌乱。(剑之初比你生的早哦,谁大谁小颠倒了吧?戢武:=皿=这是重点吗!)
算了,还是那句话,人没事就好。
戢武把生之卷和即鹿的信统统塞进茶叶盒子里,揣进怀里用腰带细细绑好,好东西丢了可惜。雅狄王不在这里,那么,有可能直接去了即鹿在无衣师尹宅邸的居所,接下来还得赶路,说不定还有大战。
慈光之塔的天空永远是明亮的。红日当空高悬,温暖的阳光似乎都化不去院中的薄雪。收拾停当准备重新出发的戢武,不经意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碑,不由得心神一颤,如坠冰窟,从胸口往外透凉气。
碑是石材的碑,不是以前那个温馨的木牌子,上面的字迹宛如剑锋雕刻,坚硬凌厉,冷酷无情。
寂井浮廊。
抬眸四顾,庭院空荡荡的地面上,除了掩埋在薄雪下的枯草落叶,还有一个式样奇古的剑架,通体乌黑,沾着不太明显的黑红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戢武的心往下沉。
人真的,没事吗?
……
慈光之塔主城师尹的宅邸,红墙碧瓦朱门深户,自然是有一番高官显贵之家的气派。深宅大院偏僻的小角落,少有人迹的荒凉小院子,阵阵春风拂过枯萎的竹林,焦黄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哀鸣,碰撞着飘落得到处都是。
日正当中,厢房门窗大敞,桌椅帷缦贪婪沐浴着一日之中难得直射的阳光。灿烂的金黄里,便是灵堂也没有了阴森的气氛。
地上没有烧纸用的铜盆,没有跪拜用的蒲团,没有披麻戴孝的家属,什么都没有,因为没人会来祭奠。供桌只是普通方桌上简单盖了块白布,摆了香炉白蜡。香灰已尽,蜡烛已残,早不知烟消火冷了多久。灵位孤零零地立在香炉后面,再后面就是个白瓷的小坛子,红布封了口,鲜艳得刺目。
刺目得好像戢武胸中澎湃汹涌的戾气。
白木灵牌上的字,儒雅圆润,字如其人。
即鹿之灵位。
多么简单,多么容易。轻飘飘的五个字,一个人就这么不存在了。
竹林沙沙作响,纵然枯败,仍能藏得下阴影。
“阴魂不散吗?来得正好!”
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草木抽芽,鲜花绽放,暖风熏醉,纵是最忧郁的人,在这样生机勃勃的春天里,也会露出真心的微笑。
这样的美妙天气里,戢武的眼中,染上了血腥的红云。
“不要打扰死者的安宁,换个地方吧。”
话音未落,人已窜出。
……
人的生命非常坚韧,同样无比脆弱。脑后有延髓,左后颈有大血管,右侧上腹有肝脏,甚至腋下股间,任何一处,都能至人于死地。戢武知道很多致命的部位,有的甚至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要害。比如背后正中大椎下边三寸,拉断脊髓远比刺穿后心致死还要快。
这些知识并不是来自于曾当过杀手的双姬,而是来自于各种医书,来到这个世界前,曾经背过的解剖学生理学,医科学生必备的常识。医生杀人的法子,不仅比杀手还丰富,也远远比杀手要可怕的多。
(孩纸乃奥特了,编剧杀人的法子更可怕,不仅杀,还复活再杀,再复活再再杀,再再复活再再再杀……戢武:=皿=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戢武已经不记得来回冲入冲出了多少遍,不记得到底砍了多少人﹑挖了多少心,只记得,绝对不留下一个活口!
原先密密麻麻的黑衣刺客,逐渐稀落,白衣早染成了红衣,轻薄的布料吸饱了血,变得有些沉。染满了血肉脑浆,污秽遍身,戢武仍旧再次冲入敌阵。
这是迁怒,戢武清楚,这只是发泄胸中杀意的迁怒。可是谁在乎呢?如果这世界必定要以血开路,那便杀好了。
我不会死。
所有胆敢伤害我的人,都要死。
杀阵之中,戢武踏步如幻,轻快若风,脑中只有一字,杀!
……
无衣师尹回到慈光之塔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凌晨。殢无伤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殢无伤走路有一种奇特的节奏,仿佛踏着什么节拍一样,走的很慢,但绝不停顿,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像测量过一般,整齐划一,和着呼吸的频率,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天人合一。
看他走路的样子无衣便知道,他的伤势已无大碍了。
与雅狄王一战,可说是两败俱伤之下,被悦神圣主捡了便宜。殢无伤受创颇深,整夜昏迷,流血不止。天城术法与慈光不同,无衣师尹无计可施,只得带着伤患奔赴天城求医。
确实需要去一趟的,雅狄王之事,总该知晓后续。
悦神圣主避而不见,整个诗意天城处在异样的紧张气氛中。几番周折,无衣找到天尊皇胤,厚颜相求,天尊总算顾念着几分慈光首辅的薄面,破例留下外客。
从天尊口中师尹方知,刀龙与悦神族几大长老齐聚天城之顶,合族共议,议的恐怕就是雅狄王之事。此时天城全面戒严,别说悦神圣主绝对见不到,若无天尊作保,他无衣师尹只要出门一步,就足以被人格杀。
由夜至晨,由晨至昏,这一日的时间,无衣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殢无伤虽然不再吐血,气息却越来越微弱,纵是如此,墨剑仍是紧紧握着不肯放手。无衣师尹抓着殢无伤握剑的手,守在床边,愣是睁着眼睛从夜里坐到了天亮,又从天亮坐到了天黑。
好在天尊皇胤及时找来了悦神族的少主,不仅保住了剑客的命,也带来了师尹想知道的消息。
雅狄王被投入禁流之狱。
殢无伤不会有事。雅狄王不会再出。无衣师尹不知道哪个消息更好,心中也殊无半点欢喜之意。醒来之后的剑客,只是默默听着无衣用一贯的好口才转述事情的结局,不发一语。
沉默疲惫的剑客,不沉默同样疲惫的师尹,一起踏上归程。
时间会抹消痕迹,再糟糕的事情都会过去。一切总算都结束了。
慈光之塔,血流千里,遍地死尸。
无衣师尹苦心训练多时的手下,本是安排在此地阻挡剑之初,防止他搅局,此刻却几乎全军覆没。
凶手一开始控制着力道,只在咽喉要害处留下一点红痕,可知对方所用兵刃极薄,出手极快,剑术与殢无伤颇有几分相似。可越往后手段越是凶残血腥,尸身少有完整。有的头颅从面门处整个砸得凹了进去,眼珠都飞得不知去向;有的正面分毫无损,背后龙骨却被人整个拉出,血洞里看得到灰白的脊髓和拉断的肋骨;更有人被从腹至胸由下而上的剖开,剖到肋骨挡住了,索性直接把胸骨抓了出来。最多的是利刃入脑,从耳后、枕后、眼窝、鼻下、甚至是口腔刺入拔出,带出不多的血和灰白的脑浆。
殢无伤看着破碎的遍地残肢,疲惫若死的眼睛里竟渐渐有了光。
杀戮的血光。
饶是师尹见多识广心如铁石,仍是忍不住几欲呕吐。然而即使是阵阵恶心,师尹仍旧是师尹,思维绝不会因任何事停顿。
如此手段,绝不是剑之初。断首腰斩的尸体不多,或许对方的兵器长度不够,又或许凶手其实不止一人。究竟是何方势力?目的为何?是碎岛?是佛狱?不是天城,天城自顾不暇。又或者,是界主……
一切,真正结束了吗?还是只不过是另一轮斗争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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