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处环境是命，所逢机遇是运，终有一天，他会走上他自己的路。”
盖聂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都梦到了鬼谷子同他说的这句话。
话的内容意有所指，可对象不仅指当年的小庄，还有他。
是他们每一个人。
……可惜那时候的小庄，无忧无虑，对今后并无半点打算。
乱世之中，家国未安。
从踏出鬼谷的那一步开始，就注定未来不可能再有任何无忧无虑的日子。
小庄生于韩国，一个荒淫无度，骄奢安逸的地方，迟早会被灭亡。
这种评价或许很不礼貌，却绝非空穴来风。
韩国的王宫的的确确是奢华至极。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多年以后盖聂成了大秦的第一剑客，秦王嬴政的首席剑术老师，见识了七国之中最为强盛的秦国的繁华瑰丽，依然对韩国王宫的景状记忆犹新。
小庄生长在韩宫中最阴森的冷宫，自小见惯了尔虞我诈，恩恩怨怨。
盖聂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那样黑暗的环境里生活，小庄还始终保持着傻白甜似的笑容，并且也真的是个傻白甜。
想对他下毒手的人数不胜数，他本人却浑然不自知，每天悠哉悠哉到处乱跑。
甚至在盖聂为了保护他而挡下了浴火之毒，他也毫不知情。
只是在得知盖聂的快死的消息后，扑在他身上，呼天抢地，悲痛欲绝。不像个男儿。
盖聂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在荆轲问他时，他也坚定地摇了摇头。
然他不怕死，却也并不想死。一腔热血还未择选明君，一身绝学还付诸无路，谁会舍得死？
但小庄是他的师弟，保护同门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所以他不会后悔。
他独独担心他死了，小庄以后该怎么办？
浴火给他留下的生命仅仅只剩十天。
十天之后，或许不会再有人早出晚归替小庄准备吃食，替他洗衣洗头洗身子。
或许不会在小庄有性命之虞时，再有人为他挺身而出。
小庄若是自己不强大起来，那些明枪暗箭，可能就让他没命了……
少年盖聂在十天的时间里，深深地担忧了师弟的未来，并对自己在鬼谷时对他的种种溺爱作出了深刻的反思。
若有来生，他一定会让小庄有独立的本事，一定会让他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剑客。绝不再有半点溺爱！
盖聂还是没有等到来生。
因为他没死成。
小庄也是真的待他极好，愿意以命相护，同生共死。
可他明白了，真正的爱护是让他自己变得强大，而不是为了保护他，变得强大。
*
“执剑为何？”
“当然是为了我想要保护的人。”
“还有呢？”
“为了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凭你的力量？这个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千千万万，你何时能救完？这只是你遥不可及的梦而已，愚蠢至极。”
“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可能实现。只要我，足够的强……”
以上，出自小庄和医家念端最后的对话。
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可能实现……只要我，足够的强。
盖聂想起自己也对鬼谷子这么说过。
在救了高渐离之后，他愈发肯定心中所想。
只要我，足够的强……
小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成长了许多，在月牙山痛失妹妹小央之后，更是脱胎换骨般彻底成长了。
这种成长让盖聂由衷感到欣慰，甚至有些超出他的期待。
小庄的嘴巴也不甜了，张口闭口都是些讽刺人的话。
“小庄，山后面的杜鹃花开了，红艳艳的，真好看。”
“师哥，你是姑娘吗？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花看？你要不要戴一朵看看？”
“小庄，你不喜酸果，我用它蘸了糖，你尝尝。”
“师哥，你一天到晚研究食物，是想做个厨子吗？”
“师哥，不如我们来比比抓玄虎，比谁抓的只数多？”
……
之后的几年，他们在平静中度过。
鬼谷子早已不在鬼谷，留下他们两人在此潜心修炼。
练剑之余，他们也会倚在树下看着沉默无言却绚丽多姿的天空。
他们开始有了关于天下局势的话题。
他看中秦国，小庄选择的却是最弱小的韩国。
其实他大可以选择齐国或楚国，大概还是出于对故土的感情……纵使没给他多少关爱，那里也曾是他的家。
小庄意气风发地摔了他的杯子，冷笑道:“师哥，即使我选择韩国，也能与你一较高下。”
他也摔了小庄的杯子，淡定道:“好啊，我等着。”
横剑攻于计，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
捭阖者，天地之道。
“你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胜利者。”
鬼谷子的话如在耳畔。
“我求索必须的胜利。”
……谁也没有忘记这句，自己亲口说的话。
纵横不仅是与生俱来的对手，也是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在联手对战黑白玄翦时，在击退八玲珑时，他们让盖聂与卫庄这两个名字为世人所熟知，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即使纵横方向不同，却并不完全对立，甚至还有交错点。
盖聂放弃了纵横一战，卫庄对此耿耿于怀，却也明白，他们两人以后大抵是殊途同归。
……并不会走上两个对立面。
盖聂真心为小庄的改变和成长而感到高兴，但偶尔也会怀念起鬼谷时期，未经世事的小庄，坐在大榕树下数着莲子的场景。
那时候他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脸上始终洋溢笑容，小嘴也甜甜地叫着师哥。
经年以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再回首，仍不能忘却。
可现实是，乱世并不需要那样的人。
他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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