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失败者才会看轻的得失，重视过程，因为到最后，他们仅余可捧在手心珍视的，就只有过程。
……就只有过程而已。
*
盖聂心想，新来的师弟怎么会这么矫情呢。
稍微让他帮忙劈了两捆柴，就坐在地上捧着手心说：“水泡，疼――”
盖聂只能放下葫芦瓢走过去：“小庄，还是让我劈柴，你来舀水吧。”
没过一会儿，那边又在喊了：“手酸，要断了――”
盖聂：“小庄，你还是歇着吧，我来做吧。”
那边的少年一听这话，立刻笑着滚过来：“真哒？那就谢谢师哥了。”说罢一溜烟滚远了。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是小庄。
但天上不掉饭菜，换下的脏衣服也不会自己变干净，鬼谷的生计还是要有人操持的。
可鬼谷翻来覆去就四人，鬼谷子是不会费时间在凡尘琐事上，小庄的妹妹小央是女孩，盖聂不好意思劳烦小姑娘做事。
盖聂把眼光放在了师弟小庄身上，但很快发现……这让他很疲惫。
“师哥，你在削什么？”
小庄看到盖聂坐在池子旁削竹片，好奇地凑过来看。
盖聂将削好的竹片清洗干净，晒干，磨到光洁圆润，青青胖胖的――这是上完厕所擦屁股的工具。
然后盖聂满意地跟小庄说道：“这是用来净身的。”
使身体变得干净，没毛病。
小庄的反应却很激烈：“净身？师哥你就算这辈子都娶不到女人，也不该自己废了自己的子孙根啊！”
盖聂：“……”
后来小庄总算是明白了，竹片是用在后面的，不是用在前面的，才对盖聂放了心。
不过小庄依然不愿意用竹片，只肯用布帛。小央也是。
两个人很有默契的只用布条擦屁股，坚决不用竹片。盖聂眼看着鬼谷里的布帛都快用完了，心道这样下去日子也没法过了，小央是柔弱的女孩子，就先不教育了，但小庄是要管的。
于是盖聂认真磨了厚厚一摞竹片，每片都青青胖胖。
“小庄，从今天起，你不要用布条了。”盖聂将竹片整齐地放在小庄的手边，“以后用这个。”
小庄正在吃瓜，头也不抬：“不要，会刮伤屁股的。”
“小庄放心，竹片磨平了，不会有不适感。”
“不要，菊花说它拒绝――”
“小庄，这是竹子，不是菊花。”
盖聂费了半天口舌，发现师弟实在是矫情的很。
……从此鬼谷的大半开销竟然是花在了擦屁股上。
矫情不止体现在这一方面。
鬼谷的饮食本来是颇为简单的一日二餐，两个素菜。天气好的时候，盖聂会摘一些鲜艳欲滴的野果来点缀餐桌。
师父不重饮食，他也只爱吃素菜。后院养了些野鸡和兔子，都是他从山里救来养着玩的。
可自从师弟小庄来了，就三天两头想盼着吃鸡吃兔子。他攒了准备孵小鸡的鸡蛋也被小庄尽数吃光……原本盖聂是心痛的，可他想到小庄是韩国贵族，贵族的生活和鬼谷是天差地别，小庄来到这里本就不适应，就当是给他解馋了吧。可是小庄，你就不能给我留下一只小兔子吗？……竟然全吃光了。从此盖聂在山里看到受伤的小兔子，也不敢往回带了。
师弟小庄每日三餐加夜宵，每顿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还不能少了饭后水果，养的白白胖胖……像圈养的待宰的小肥羊。
鬼谷是磨炼的地方，却被他过得像是颐养天年。
书，那是不看的，因为不识字。
剑，那是不练的，因为没有天问剑。――好马配好鞍，没有好鞍，就没有认真练下去的动力，小庄的歪理总是特别多。
盖聂除了有些隐隐的恨铁不成钢，也会在想，师父为什么不会对小庄严厉呢？
他根本……没有在培养小庄。
*
盖聂第一次见到小庄的时候，他只有十四岁。
“聂儿，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师弟。他叫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
师父告诉盖聂的时候，他正专心致志地削着一把木剑。
……师弟，小庄。
他的唇角扬着淡淡的笑容。
偌大的鬼谷，他只与飞禽走兽为伴。
师父待他极好，亦师亦父，教他习武练剑，天文地理，占卜八卦，布阵行军，修身养性。
他每天都因忙碌而充实，但他仍然感到寂寞。
林间红艳的酸果只他一个人品尝，落霜后的晚霞也只他一个人欣赏。
……如此，形影单只。
——他很快就会有一个师弟。
他的心情一天天明朗起来，比以往更加活泼，走路都带着风。
小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也想为小庄削一把木剑。
鬼谷派分合纵和连横，横剑攻于计，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
捭阖者，天地之道。
他修习纵剑术，那小庄以后修习的便是横剑术。
“你们两人之间最终只会有一个成功者。”
他的眼神微颤，但削着木剑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你要永远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自己说过的话么？
——我求索必须的胜利。
师父，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昏黄的夕阳下，隔过梧桐树茂密的剪影，盖聂看到了他等待的师弟。
卫庄。小庄。
那个画面他永生难忘。
落日的余辉温柔地洒在少年白皙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橘黄，锋利而俊朗的五官也在这一刻柔和了许多。
……看起来像是笑着的。
“您要是不收下卫央，我就——我……就在您门前长跪不起！”
盖聂心生好奇，为何小庄执意要让别人也成为师父的弟子，况且还是个女孩。
“我只有卫央一个亲妹！我们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他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有些恍惚。
他知道师父决计不会同意小庄的请求。七百年来，历代鬼谷一生只收两名弟子，一纵一横，小庄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却仍然如此执着。
执着地胡闹。
盖聂站在屋内，看着跪在门前的小庄。
小庄低着头，黑发散在额前，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肩膀却是在微微颤抖。（事后证明是因憋尿而颤抖）
鬼谷子淡定地在屋内擦剑，对小庄的表现视而不见。
盖聂见此情景，想起了自己来到鬼谷第一天时说的第一句话。
——我求索必须的胜利。
孤单地过了五年。
……现在有小庄了。以后他不是一个人了。
他撑着伞，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已经被大雨淋的湿透，感受到他的存在，慢慢抬起脸来。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少年。
少年有着一双本该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委屈。
……他有一刻的征仲，回过神来，将几欲脱口而出的“小庄”咽了下去。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叫太唐突了，虽然这两字在心里已经叫了很多遍。
……“起来，地上凉。”
十指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少年冰凉的温度。
“既然那位小姑娘是你的亲妹妹，就和你一起学习连横的剑法吧。”
师父最终竟然是妥协了。
他颇为意外，也替少年感到高兴。
……真是太好了。
……这样便不用与相依为命的亲人分开。
“卫庄，你现在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师父又问道。
“有话说！盖聂，我有话要对你说！只有我们两个人！”
少年死死地握着他的手，几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力气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些字。
……他第一次听到少年叫他的名字。
——盖聂。
……很久没有人连名带氏地叫他了。
五年……他自己都不太熟悉。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他的心里莫名充满了期待。
——虽然是未知。
来自于这个陌生又有点可爱的师弟，小庄。
但是……
“我要尿尿。”
他没吭声，沉默了许久，又听见少年急切的声音。
“你能给我示范一下吗？”
他终于开口，吐字极为艰难：“……难道你连这个都不会吗？”
“请盖大侠示范一下。”
“……不要。”他偏过脸拒绝道。
雨声越来越大，他和少年在伞下僵持着。
终于，少年扶着树干掀起衣服。
雨声交织中，他听到了少年梦呓一般的声音。
终于，小庄扶着树干掀起衣服。
雨声交织中，他听到了小庄舒服的感慨。
“这个真大啊。”
盖聂动了动耳朵，他没听懂。
当天晚上，盖聂洗漱干净准备睡觉，看到小庄正在用力拍他的窗户。
“师哥，我能不能和你一间房？”
“好啊。”
友爱同门，关心师弟，他当然不会拒绝。
小庄就睡在了盖聂的床上，顺理成章地以床小为由将盖聂赶到了床下。
盖聂吃苦耐劳，这事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师弟还小，是该惯着点。
但他受不了师弟小庄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一脸恐怖的笑容，观察着自己的……小雀。
师弟年纪不大，那处却不小。盖聂不是傻子，师父虽然不教房中术，鬼谷的藏书中却有不少。
盖聂为了避免尴尬，只能闭眼装睡。
耳边传来了师弟的各种胡言乱语：
“哇哇哇哇，真的有感觉，好棒。”
……虽然一句听不懂，但盖聂隐约觉得很羞耻。
他只好一边默背清静经一边睡去了。
梦里，小庄变成了一个小姑娘。他把自己的小雀儿拔了下来，笑眯眯地说道：“师哥，我其实是女孩子哟。”
盖聂从梦里惊醒，望了望床上，小庄四仰八叉地睡着，安稳的很――盖聂放心了。
师弟是个男娃，男娃要有所担当，不能瞎惯，要改变他的矫情。
先从认字开始。
盖聂思索两晚，在鬼谷大树下写下一行大字：为鬼谷之崛起而读书。
恩，要让小庄看到，让他自己意识到他是鬼谷纵横传人，说不定小庄就发奋图强了。
可小庄却是打着哈欠走过去，看也不看那行字――盖聂才想起来，小庄是不识字的。
“你教他认字吧，我去和他说一声。”
跟盖聂说这话的是小庄的妹妹小央，也算是盖聂的师妹。
盖聂和小央不亲近，他觉得小央之于卫庄，不太像是兄妹，倒像是姐弟。小庄很听小央的话，虽然不太愿意学习，但还是专心地跟着盖聂后面认字，可能是为了给小央妹妹竖立一个好榜样。
也仅仅限制于认字。
至于纵横家的那些精彩的辨才理论，小庄是一脸迷茫。
……也罢。
小庄能有所进步，已经难能可贵了。
他起身替趴在书案上的小庄擦去脸上的口水，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不探求纵横思想倒也罢，可剑术不能不学啊。
盖聂又一次心忧连基本拳法都不会的小庄。
小庄死活不练剑，非要拿到天下第一剑的天问才肯学习。鬼谷子气的把他的耳朵都快扯下来了，才只好作罢。
从此鬼谷子对小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与其谈论伙食菜谱以及兔子是麻椒兔好吃还是烤兔好吃，但绝口不提心法与剑法。
盖聂努力生火做饭时，小庄在一旁插话：“要是有个电饭锅就好了，插一下饭就熟了。”
盖聂在溪边洗衣服时，小庄在一旁插话：“要是有洗衣机就好了，按一下衣服就洗好了。”
盖聂心想，小庄不仅有点矫情，竟然还总是想着不劳而获。
这样不好。
可鬼谷教学在点通不在逼迫。师弟是宁死不学，谁又能真的以死威胁他？
以至于两年的鬼谷生活快结束时，小庄依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用布帛擦屁股，吃饭必须四菜一汤。
当盖聂和小央冬练三九时，小庄在生了暖炉的房间里睡到日上三竿；
当盖聂和小央夏练三伏时，小庄在凉快的小溪里吃着莲子荷叶粥解暑；
当盖聂和小央在鬼谷子的引导下揣摩游说对象心理，运用纵横捭阖的手段模拟游说时，小庄在厨房里思考晚上吃煎鸡蛋还是水包蛋；
当盖聂和小央已经可以翻山越岭出任务时，小庄依旧美滋滋地趴在鬼谷木屋的窗台上数云朵、数星星，做着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
盖聂已经被磨练出了硬朗的雏形，腰腹部也都是紧实的肌肉。小庄养的细皮嫩肉、白白胖胖，从不在风雨里奔走劳累。仅受的两次伤，一次是惹了小央后独自外出被毒蛇咬伤，一次是寻找小央被玄虎所伤――都是因为离开了鬼谷木屋，那个安全的范围。
可人真的能永远在那窄小的屋子里不受半点风雨地度过一生吗？
那看似安全又舒坦的地方，谁又能说那不是画地为牢坐井观天？
“他的选择，不必管他。”
鬼谷子是这么宽慰盖聂的。
他知盖聂从来没放弃过小庄，还幻想着小庄哪天一觉起来能削去一身懒筋，脱胎换骨。
鬼谷子哈哈大笑，记忆里盖聂从来没看他笑得如此开怀。
“聂儿，所处环境是命，所逢机遇是运，终有一天，他会走上他自己的路。”
“此番下山游历，你是师兄，定要多担待一些。”
“是，师父。”
“儒家孔子曾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鬼谷子微微笑道，“你们三人行，他日回来的，只会是两人。”
盖聂：“……-_-||”
小庄对于能出谷游历一番是十分激动的，甚至不怕人笑地大声意.淫起了出谷以后他能够如何如何地站在七国的巅峰之上，睥睨苍生的情景。
一天轻功没练，也在想独步天下。
一天剑术没练，也在想剑指群雄。
如果不是因为是自己的宝贝师弟，盖聂甚至都有一种冲动，想甩个大耳刮子过去，骂一句智障闭嘴。
可他是小庄呀。
是成天笑眯眯美滋滋的养的白白胖胖的小庄。
下山途中，英雄梦还没讲完的小庄没走几步路就叫嚷着走不动了，又是装心口疼又是叫着膝盖疼，盖聂没有办法，蹲下身子背起了他。
他不禁又想起了小央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点评小庄的那句话：“他现在过得有多舒坦，以后跪的就有多惨。”
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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