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分，百草丰茂，杨柳拂堤，微风吹过，搅碎了一池的春水。
我和荆轲并肩坐在草地上，相顾无言，没有泪千行。
这是盖聂中毒的第九天，他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
医家念端的脾气比鬼谷子和卫庄加起来还要大许多，我如法炮制将鬼谷拜师的那一招给亮了出来，跪了很久，直到双腿麻木，直到下半身失去知觉，直到荆轲将我拖走，念端都没有出来救人。
她有三不救，内容令人觉得莫名其妙又捶胸顿足。
需要下山出诊的不救，上山登门求诊的不救，姓盖的不救。
我们满足了后两条，所以念端无情地拒绝了我们，我跪在外边说了一堆好话，最后甚至都亮出了底牌：“念端，你竟然对你未来的女婿见死不救，你枉为医圣！”
聂蓉可是官配，死念端，你绝对会后悔的！
我话音刚落，一根银针就擦着我的脸颊而过。
屋里传来了念端冷冰冰的声音：“再敢无礼，下一根针就会刺进你的心脏！”
脸颊处传来了轻微的刺痛，我伸手一摸，已经流血了。
完蛋了，卫庄本来就是会长残的，现在居然提前破相了。
“喂，你不可以对我师父无礼。”
我抬起头来，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清丽脱俗的小姑娘，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的发带，浅紫色的，戴在女孩子头上很漂亮。
她微微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我很久，终究是递上了一块手帕。
“给你。”
“……呃，谢谢。”我接过了她递来的手帕，仔细地端详着。这是一块白色的手帕，质感优良，用料考究，上面端端正正地绣着一个“蓉”字。
此时的端木蓉，才刚刚十岁，绣工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仔细地收好了手帕，抬手用衣袖擦干净了脸颊上的血。
荆轲在我背后笑嘻嘻地说道：“小子，桃花运不错嘛，这小姑娘似乎对你有意思。”
“胡扯。”我摇了摇头道，“你有什么办法能救活盖聂吗？”
“普天之下，能解这种毒的，只有念端。”荆轲抱胸而立，定定道，“除了她，无人能解。”
“……念端除了刚才那小姑娘之外，还有什么情人亲戚丈夫孩子？”我沉思了片刻，想出了一条毒计。
“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扯着荆轲的袖子，压低声音道：“我们绑架了她的情人亲戚丈夫孩子，然后逼她就范。”
“……我不做那样的事。”荆轲掸了掸衣袖，颇为嫌弃地看着我，“你最好打消这种念头，要是盖聂知道了也会很生气。”
“切。”一个个都是秦时的良心，果然只有卫庄那种坏蛋能理解我的想法。（荆轲：蛇鼠一窝）
日落西沉，温暖的金色过后，没顶而来的是孤寂的黑暗。
荆轲捉了几只山鸡，坐在篝火旁，手起刀落，开膛破肚，拔毛去血，架上烤架，动作一气呵成。
“香不香？”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叫我声大哥，我就给你尝一只。”
我摇了摇头：“没胃口。”
盖聂仍然在昏迷，身体已经一片冰凉，若不是因为摸到他仍然有着微弱的脉搏，我可能以为他已经挂了。
“卫庄，他还有一天。”荆轲敛了笑容，眸子里一片沉静。
还有一天……他还有一天。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这句话，一片混沌之后，又猛然惊醒。
他是剑圣盖聂啊。
他要是死了，荆轲的明宝托给谁，蓉蓉的官配又要改成谁？
又是谁以后和卫庄纵横一战？
又是谁去告诉盗跖偷盗千机铜盘的注意事项？
又是谁带领着大家一起抗秦？
谁都可以死，唯独盖聂不能死。
一想到这里，我脚步一刻不停地跑进了念端的小木屋里。
念端正在教年幼的端木蓉识药草，看到我冲进来也不惊讶，只道：“我不会救他的。”
“是吗？因为他姓盖？”
“没错。盖姓之人，不救。”念端垂眸，继续手上的动作，“蓉儿，这是什么？”
“忘忧。”端木蓉回答着她的问题，目光却是在看着我。
蓦的，我脑子灵光一闪。
我又急急地向门外跑去。荆轲还在烤着山鸡，盖聂已经幽幽转醒。
“小庄。”他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
下一秒，我已经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脖子。
荆轲愣住了，手里的烤山鸡掉在了火里，油火相触，腾起了更大的火光。
火，烧得很旺。
“小庄，你饿了？”盖聂愣愣地问道。
“笨蛋，他的血现在有剧毒！”荆轲反应过来，一把将我从盖聂脖子上扯下来，然后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吐出来！”
我喉咙一动，已经把腥甜的血给咽了下去。
“笨蛋，你快吐出来啊！”
荆轲说着就将手指伸进了我的嘴里，手指刮到口腔内壁的感觉很难受，我毫不客气地咬上了他的手指。
不得不说的是，卫庄有两颗尖锐的虎牙，咬合力很强。
荆轲的表情却没有变，半晌，他道：“到底该说你是有情，还是该说你无情？”
我咬着他的手指，嘴里含含糊糊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小庄，你怎么可以？”盖聂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体力不支地倚在了树干上，仰头，看着漫漫星空。
他仰头的动作和卫庄如出一辙。
“我姓卫，不姓盖，念端这个老毒妇应该会救我的，等我搞清楚整个治疗过程，我再出来救你。师哥，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秦时的剧情还要继续，盖聂怎么可以死呢？
我趁着还未毒发，赶紧又进到了念端的屋子里，握紧双拳气势汹汹道：“我不姓盖，你该救我了吧？”
“蓉儿，这个是什么？”念端并未抬头看我，继续让端木蓉辨认着手中的药草。
“相思。”端木蓉又抬头看着我。
“蓉儿，这个是什么？”
“师父。”端木蓉没有回答问题，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中毒了。”
念端放下了手中的药草，冷冷说道：“我的三不救，你只满足了两条。别忘了，上山登门求诊的不救。”
“……那你是要我去山下等你吗？”
“需要下山出诊的不救。”
“……”
其实这三不救，根本就不需要加上最后一条，姓盖之人不救。
真是狗尾续貂。
反正怎么说她都不会救。
我想干掉念端，但是我又想了想，我似乎不是她的对手。于是我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屋子，临走前，还从念端屋里顺走了一把铁锹。
我四处环顾了一下，找了一块好地方，开始铲土挖坑。
挖了两下，我又再次环顾四周，确认了一遍，这里，白天会有阳光照射，夜晚会有清露的润泽，是块好地方。
“你在干什么？”荆轲背着盖聂过来问道。
盖聂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我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明天盖聂就会死。而我，时日也不多了。他的坟我趁着还有力气，先挖好，我的坟，就拜托你挖了。”
“这不是还没死吗？你这么快就放弃了？”
“最毒妇人心。”我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冷哼道，“荆轲，你记住，这世上，没有医者仁心，从古至今都是。以后，更以后，还会有很多医疗纠纷。”
历史上的荆轲，辛辛苦苦去刺秦，后来也是因为一个叫夏无且的大夫而功亏一篑，终究命丧黄泉尸骨无存。
悬壶济世到底是为了歌颂什么？
“对了，荆轲，把我的坟挖得离盖聂远一点。”
“为什么？”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大概是，”我失笑道，“……死后无脸见他吧。”
我死后，怕见到的人太多了。
很快，我就要埋了盖聂。
世道无常，人不能胜天。
说实话，挖一个坑，真的很不容易。想想长平之战中坑了赵国四十万大军的坑，是要挖多大的坑呢？
杀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呐。
救人比杀人容易多了，然而念端却不愿意。
“喂，我可以救你。”
一个清冷却仍然有些稚嫩的声音传来，我看着她皱眉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起来。
“蓉儿，你和盖聂是一样的。”
“什么？”
她疑惑不解，我却不再言语，敛了笑意，道：“你能救我？”
“师父有三不救，我没有。”她顿了顿，又道，“但是这种毒我并没有研究彻底，所以我不能确定能否成功。”
“无妨，我对你有信心。”我挑眉道，“先救我，再救他。”
“……好。”她点头。
念端不让我们进屋子，端木蓉只好在月光下替我施针，而我要喝的药是荆轲熬的。
她的手法干净利落，情绪也没有因为看到男子半光的身体而羞涩。
我想我背后插满针的样子一定很像一只刺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的身体，却是卫庄的。他站在月光触不到的地方，冷眼看着我。
我回他灿烂的一笑，他忽然就侧过了头。
“好了。”端木蓉收了针，将衣服递给了我。
我刚要穿上，她突然轻声问道：“你背后的伤疤，疼不疼？”
她纤细的手指碰到了我背后的那条伤疤。
那条伤疤很长，横贯了整个腰际，让人看了顿生一种腰斩过后的感觉。
那是以前和卫庄遇到玄虎时受的伤。
“当时会很疼吧？”她又问道。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道：“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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