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读了二十来年书, 眼睛高度近视, 不戴眼镜看不清远处的事物。穿进书里来后, 不仅身体变年轻了, 眼睛也好了。因此, 她将那第一个下锄头的庄户看得一清二楚,更将他手里那串红薯看得更清楚。
说开心客气了,是狂喜。
她身体里有热血在翻腾, 不知该怎么才好的时候, 手却被李恒抓住了。她侧头看他,却见他直视着下方, 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可他眼中翻腾的晦暗情感, 微微颤抖的指尖, 将一切都暴露了。她反握了他一下, 努力按下胸中的急切。
柴文俊虽然是大少爷, 不通稼穑, 但跟着青州王这么长一段时间,对军粮略知了一二。他确确实实没见过那般连串的果子, 而且个个都是半个人头大小。他吃惊道, “那便是薯”
顾皎一笑, 露出一点点尖的小虎牙, 点头道,“对呀。因为皮子是红色的, 所以我叫它红薯。”
朱襄按了按栏杆, “倒是很贴切。”
朱世杰到底心中还有大业, 有些急切地道,“让他们挖,全都挖出来看看,那片地有多大,能产多少”
顾皎点头,回望了一下立在旁边的顾青山。顾青山自然知情识意,立刻小跑着下去传信。
顾琼在下面,得了信号,远远地冲台上的顾皎立起一个大拇指。那些等在旁边的庄户马上跟着抡锄头,一阵儿的掏挖,须臾便翻出了一小片地来。挖地速度并不惊人,然拉出来摆在土面上的红薯却惊人,几乎盖住了全部土地。
不光台上的世子和郡主没见过这般场景,连台下对种田略知一二的地主也没见识过,更不要说年年月月指望着收成过活的庄户。
顾皎眼角余光见了,朱世杰的欢喜是显而易见的,可柴文俊就有些悲喜不定了。
有庄户不断地高声喊叫,“这个好大”
“我这边的才大,大半个人头了。”
“啊,这一串十来个呀。”
长庚实在机灵,将那些大得出奇的红薯全部挑出来,用框子装着,要送台子上去给世子瞧。
便装了满满两大框子,一筐给木台下那些地主老爷的,一筐却硬给抬木台上去。
顾青山亲来动手,拎去了台子边上。
“世子,你瞧,果然人头大小。”卢士信瞪着眼睛拎起来一个,“哟,还死沉死沉的。”
朱世杰走近了,一阵新鲜的泥土味儿,还带着一种淡淡的水汽,便是薯的味道
柴文俊抢过来,单手抓一个,竟然手滑。
卢士信哈哈大笑,“你个弱书生,要干啥叫哥哥呀。”
柴文俊当真道,“士信,你把匕首削开一个,咱们试试味道。”
顾青山忙道,“我来,我来。”
自去取了一个表面光洁漂亮的,用水清洗干净,削了外皮,切成指头大小的一块块装盘子里捧过去了。
“世子,请。”他找准了主人家。
朱世杰取了筷子,夹起小小的一片,先嗅了嗅味道。淡淡的水味儿和甜味儿,一看便是脆的。
他想了想,张口便咬。
柴文俊半信半疑,卢士信见他们露出复杂的表情,也跟着吃。
“嘿”卢士信道,“还真能吃啊,味道挺不错,比咱们啃过的那些又苦又涩的野菜好多了。”
顾青山趁机道,“山中有一味野菜名叫根菜,只在一小片地方长了,且在过年左近才有的吃。那根菜便是脆嫩如玉,口感爽脆新鲜,年节上能卖一两银子一根。咱们得了薯后,嫌它味道干涩不中吃,便想法子和根菜嫁接过,稍微中和了一些。”
朱襄来了兴趣,“根菜一两银子一根当真有这般贵的”
李恒开口,“有的。先生刚来那会儿,夫人招待她,便上了这个菜。”
“先生很喜欢吃。”顾皎接口。
在场人都知魏先生那嘴挑剔,便不得不信了。特别是柴文俊,点头道,“地方志上,倒是有提过。只说那菜长在悬崖高处的一小块黑泥地里,十分难采摘。”
顾皎见火候酝酿得差不多了,便道,“爹,勺儿那边的灶既然已经起了,不如赶紧送过去,让她先做了吧。咱们今儿中午,便在这边吃一个全薯宴,也很有野趣的呀。”
顾青山连声答应,便要去传信。不料,朱世杰冲柴文俊一个眼神,柴文俊开口,“顾老爷,请留步。”
顾青山停步,恭敬道,“郡马有何吩咐”
柴文俊指了指下面,“那许多的薯,可能称重”
顾青山脸笑得烂开了,“能,自然是能的。”
“那便去了,赶紧称了来。”
顾皎抿嘴一笑,冲着朱襄,仿佛好朋友那般求表扬的意思。朱襄回了她一个笑,见顾青山走了,才道,“怪不得小嫂子来的时候跟我说小话,想将这薯入军粮。没想到,是个这般东西。”
李恒挑了挑眉,“入军粮”
顾皎点头,“对呀。你不是心忧军粮不够吗我跟爹想了好多办法,实在没招儿了,只能将它弄出来试试。因我自己试吃了几次,觉得还好,但不知世子和郡主如何说。”
卢士信丢了筷子爽快道,“没问题。这玩意我能吃的呀。天天吃肯定不爽快,但要饿半死的时候来一个,死不了的哇。”
他应得太快,场中人心中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
傻叉。
柴文俊笑道,“好好好,既然有这般好东西,那咱们且先看看它究竟如何好。”
说完,拉着人回座,等着下面的人报产量。
顾青山下得木台,满面春风。
台阶下,已经等了好几个迫不及待的地主老爷,特别是孙家的,上来便拽着他的胳膊,“顾兄,这事咱们得好好聊聊。”
聊,当然得好好聊,但不是现在呀。
“顾大哥,来来来,这片地凉快。咱们过来坐,你也歇会儿。”
顾青山在龙了几十年,没被这样热情对待过。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越发的冷。
“那东西,叫甚”孙老爷坐好,立刻发问,“我让我家小子去帮你家老二了,他咬着一个小的回来,直说甜,好吃。”
“看看,看看,真是一片红。”王老爷爷凑过来,“多少年,没见过这般丰收的景象了。”
顾青山落座,伸手要去拿茶杯。孙老爷忙给他端,发觉茶水凉了后,赶紧换了一杯新茶上来。顾青山也不推辞,受了他这番殷勤,吹着新泡茶,待凉了后才缓缓喝一口。
众人等着他解密,也不催促,只保持无限的耐心。
顾青山一口茶落肚,这才道,“薯,因其外皮是红的,所以叫红薯。在山里寻见的,又费了许多功夫嫁接扦插,弄出来的新玩意。生吃也得,煮熟也更香甜,既可做饭,也能当菜。”他放下茶杯,瞧了瞧头顶上的木台子,“已经给世子和郡主看过了,他们要留下来吃全薯宴呢。”
“咱们也要的呀。”孙老爷表态,“王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王老爷兴奋得眼红,“那物端地十分神奇,是如何栽种的呢下面的庄户说,用藤来压也可,用那果子直接培芽儿”
顾青山呵呵,一群豺狼虎豹啊,人刚把肉端出来,他直接就想把锅子抢走了。
他不吭声,孙老爷碰了碰王老爷,王老爷尴尬一笑,打着哈哈说别的去了。
顾青山见气氛差不多了,才道,“我弄这物,费了七八年,丢进去多少银子,你们可知”
不知。
“从万州请了善种田的人来,千方百计做良种,又花了多少钱,你们可知”
自然是不知的,只听庄中人提起,还嘲笑过他放任女儿乱来。
“我搞这些,担了多大的风险,你们想过没有”
别人的冒险,其实也关系不大。
“家里那位劝了我许多次,通说要被搞得精穷了。我说没办法,这事一旦开了头,便不能放弃。老祖宗既然能弄出龙茶来,我怎么就不能弄出龙薯了这般坚持,好几次看不到希望,最终还是成了。这些年,也就只得这一片种地。”顾青山艰难地摇头,配着那痛苦的表情,生生蒙蔽了不少人。
“不过,事情总是有转机的。刚去世子和郡主面前站了站,好容易才将薯的名字打出去了。现他们在考虑,要不要入军粮。这东西若能管饱,但要世子那边点头了,才有大利可图。”顾青山双目精光闪耀,伸出一个手指,“今年,还能再种一季。要时间控制得好,一年可种三季。”
三季老爷们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
正说得热闹,顾琼那边将挖出来的红薯全装竹筐里了,用杆秤称出重量来。小伙子激动,跑在田埂上,歪歪斜斜的,甚至还摔了跤。他也顾不得许多,爬起来继续跑,对顾青山道,“爹,称出来了。”
顾青山起身,大声问,“多少”
顾琼喊得高声,“现掏出来三垄地了,二千五百多斤呢。”
三垄地,二千五百多斤同样大小的稻田,收上来够二百斤已经是高产了
话音落,刚才倒吸的那口凉气没呼得出来,全都咳上了。
“当真”顾青山再问。
“当真”顾琼从地里跳上来,衣衫上全是黄泥,“我亲自称的,怕错了,称了两回。”
“好。”顾青山大喝一声。
尔后,他转头对孙老爷道,“孙兄,我欲将薯纳入咱们商会的第一桩商品。怎么种,怎么卖,咱们须得仔仔细细定下来计策来。此乃咱们龙口兴起的大事,你可愿与我一道共担风险”
“二千五百斤”柴文俊重复了一声。
顾皎腼腆一笑,“郡马,可是有甚不对”
柴文俊拍了拍木头栏杆,“没甚不对,真是太好也不过了。”
这般神物,若验证了人吃后无事,何愁大事不成王爷得河西郡城,一则是李恒卖力,将士族和郡守的胆气杀没了;一则是城中的粮食吃尽了。若是打守城的仗,坚守不出,粮尽,便该吃人。人吃没了,仗也就败了,城也便到手了。史书上,多少的守城战,最后演变成人伦的悲剧
若要有了这东西,攻城尽可从容,守城也无须害怕。
他看一眼笑得仿佛什么也不知的顾皎,再看看旁边沉默无语的李恒。李恒眼睛微微眯起,投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只剩一抹幽蓝。他胸口颤了一颤,脊背发凉。
不远处,山坡的对面的一个小丘上,立了几个人。
宽爷俯视着下方的热闹,那一大片铺在泥地上的红色收成物,良久无语。
唐百工扶着他,却见他眼中逐渐起了泪水。他有些不明白,问道,“宽爷,你放心,夫人这番待客,肯定不会忘了咱们的功劳。”
宽爷抹了抹眼睛,斥责道,“少夫人当然不会忘。我这是开心的,咱们弄出来的这些好玩意,终于也有能见天日的时候了。别跟我在这儿站着了,咱们赶紧赶路。辜大呢还需得走多久”
辜大在队伍的最后面,手中执着一根铁棒。他抬头看看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那山峰下边有一片像样的黑土地,有个温泉口子常年冒热水。去那处,一年四季都可种植,正是夫人所说做种子研究所的好去处,也是他在山中混日子时发现的。
“还需得走一天,咱们得快些。”他蹲在宽爷身前,“宽爷,我背你走会儿,路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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