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绅士

    MONO-07

    英国国家美术馆算得上是欧洲大陆艺术的殿堂,藏品多到数不胜数,随便绕绕就能看到很多被记在历史课本上的美术作品,随意将每个馆绕一遍就能算得上是享受了。硬要说它在欧洲的地位的话,应该就相当于北京□□广场正北方向的故宫博物院了吧。

    由于国家美术馆入内参观不需要付费,前来参观的游客一向很多,再加上今天还是个周日,馆内就更是人满为患,大家都只能在每幅作品前驻足片刻,走马观花似地欣赏,金南竣和艾墨也不例外。

    幸亏艺术品保存环境要求的温度比较低,恒温恒湿机运作得很好,不然这么多人散发出的热气非得把艾墨给融化了。

    金南竣和艾墨背后一路都跟着个夕阳红旅游团,大妈大爷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操着艾墨熟悉又亲切的口音聊着天:

    “你看看这些个外国人,成天就好画这种暴露的画。”

    “美是美的,就是看着有点儿害臊。”

    “你们这些老家伙懂什么?这都是艺术,都是人家的文化。”

    “别这么大声吵吵,到时候人又该说中国大叔大妈败坏中国形象了。”

    “哎哟就是就是,咱不能当坏汤的老鼠屎。”

    一位大妈这么说着就一不小心撞上艾墨的肩并绕到了她前面,而后立即回头冲她说了句“哎哟哟,对不起啦小姑娘!”

    她本来就很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更讨厌来凑这种摩肩接踵的热闹,但为了亲眼去看看那副达芬奇的草稿,她还是叹了口气扯起一个微笑选择了忍耐。

    进馆前好不容易因为“鸽子炮弹”才展开的眉,现在又因为不断地与陌生人产生的肢体接触而蹙了起来。

    金南竣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观察力极强的他立刻就明白了她“黑脸”的原因,便温柔地抚上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了自己右边靠墙的一侧,以免她总是被来来往往的游客“擦肩”。

    这个绅士的举动忽然让艾墨感受到了他的细致入微,还真是待人似水。她见过不少两面三刀的伪绅士,但在这种非正式场合下还保持风度的男性,她还是第一次见。

    “谢谢您。”直勾勾地看向他,对他刚才的举动回以莞尔一笑。

    稍稍低头看向她,两侧的酒窝浅陷了下去:“没事。”

    如果他没有跟自己产生过误会,如果不是知道他所属的公司对自己有所图,她可能真的会以为他这些举动只是出于教养和关心,而不是为了补救挽回之前的唐突,甚至可能会对他产生一些非分之想。啊不对,怎么都不能有这种想法,他可是个深柜。

    就在艾墨这么想的时候,刚才绕到她前面的大妈突然被她自己失手滑落的矿泉水瓶绊住,眼看就要后仰摔倒的时候,金南竣立刻条件反射地双手扶住了大妈。

    艾墨也被吓了一跳,但也反射性地伸出了想要去扶大妈的手,只是速度没有金南竣快而已。见大妈安然无恙,便松下了一口气。

    “哎哟我天哪...”差点以为自己要摔个狗吃屎的大妈赶紧调整好平衡站了起来,回头冲帮了自己一把的热心青年说,“真是太感激你了小伙子,要是没有你我就要在外国丢大脸了。”

    “嗯?”金南竣哪听得懂汉语,歪了下头,睁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大妈。结合情况后用蹩脚的中文回道:“没罐席。”

    “哎哟,这口音...得是个韩国人吧?”大妈赶紧换上了国际通用语言模式,“Thank you thank you!康桑哈密大!”

    金南竣朝大妈稍稍屈身,笑弯了眼睛说道:“Never mind,lady。”

    “Lady”?艾墨被他的用词惊住了片刻,为了掩饰自己马上就要忍不住的笑容,而立刻转过身面对着墙上的画作。视线固定在画上,心里却在想:还真是不同于那些伪绅士的假把式,这人可是货真价实的gentle。

    被温柔对待的大妈立刻笑开了花:“哎哟哟,他叫我‘lady’哎,这个韩国小伙子怪有礼貌的还。”

    另一位大妈瞥到了金南竣身边的艾墨,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也是个韩国人,便肆无忌惮地评价道:“这小姑娘可算是有福气了,找到了个这么好的男朋友。”说着还拍了拍金南竣和艾墨的肩膀。

    艾墨本想好好静下心,仔细地欣赏桑德罗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与战神》,但奈何大爷大妈现在的关心都跑到了两个小年轻身上。

    “我看啊,是他俩都有福气,郎才女貌的。”

    “就是就是。”

    “哈哈,女士,我们...”艾墨终于听不下去,忍不住用汉语插了嘴,“不是您想得那样。”

    “哎哟,会讲中国话啊?”

    扬起一个礼貌的笑容:“哈哈,我是中国人。”

    旁边的大妈跟着搭了一腔:“中国小姑娘啊?有福气啊有福气,找了个这么好的韩国小伙子,蛮好蛮好,哈哈。”

    礼貌的笑渐渐带上了尴尬的意味:“呃...我们真的只是工作关系。”

    “那就怪阿姨会错意,会错意了奥,哈哈哈。”

    差点摔倒的大妈在和艾墨的交谈中又和金南竣对上了视线,又连连说了好几个“康桑哈密大”,而后跟上旅游团大部队的脚步扬长而去。

    金南竣隐约感觉到了大爷大妈们在和艾墨评价自己,奈何他中文学习不够充分,只能听懂其中几个字,便问起了艾墨:“我很好奇,艾墨小姐刚才在和那些长者聊些什么?”

    “嗯...”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个问题,艾墨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引起误会,又懒得解释,只好只说出了一半的实话,边说边向下一个展馆移动:“夸你呢。”

    他跟了上去,不好意思地搔搔额角:“是吗?”

    “嗯,夸你有礼貌。”

    他开始忍不住对艾墨产生了好奇:“您是中日韩语言都精通吗?”

    “精通算不上,交流起来没什么问题而已。”

    “您会这么多语言,上学的时候一定很用功吧?”

    这还用问吗?当然很用功啊。为了能让自己事业的路子拓展得更宽,为了能圈更多国家的钱,不用功能行吗?而且在日本那个势利眼横行的国家,掌握几门外语的人可是相当被看得起的。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着打发人的客套话:“是啊,费了很多劲。”

    说着就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馆内最著名的收藏品之一《向日葵》。

    金南竣本想再问些什么,但因为不想打扰她的专注,而将话都咽了下去。

    看到《向日葵》的时候,金南竣倒吸了一口冷气,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尴尬。他以往不太理解为什么这幅画能成为名作,但他现在瞬间就明白了。实物的的凹凸感、立体感,还有油画技巧带出的栩栩如生,可不是平面书本上能直观感受到的。

    他瞥了一眼身旁眯起眼背过手,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的艾墨,忽然很好奇她的思绪,便问道:“艾墨小姐,愿意跟我分享一下您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她的视线似乎是黏在了画上,思绪也并没有被这个问题打断。回答着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收藏的十五只的《向日葵》,和东京收藏的那副十五只的区别。”

    “哦?那您的结论是?”

    “明明笔触和结构相同,色调完全却不一样。”

    “那您的见解是...?”

    “《向日葵》的确是越画色彩越黯淡,从时间来说,创作《向日葵》系列的时期,应该是文森特的躁郁症渐渐走向重度的阶段,大部分的专业分析结论是...”

    “求而不得?”

    “大概吧。”

    “您愿意听听我的拙见吗?”

    艾墨点点头。

    “对于印象派来说,重要的似乎不在于研究创作者当时的想法,而在于观看的人看到作品后产生的想法。”金南竣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不自觉地捏住了下巴,“仔细地推敲和研究,就好像...在做阅读理解。”

    “在做阅读理解。”

    二人异口同声后,相视一笑。

    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她对金南竣竖起的那堵名为“偏见”的墙,开始渐渐坍塌。她很久以前就明白,能遇到一个交流和表达都不费劲的人,其实是一件概率非常小的事。

    金南竣和出了神的她互视了许久,开始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刻意地清了下嗓子后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回过神的她也立刻别过了头,装作如无其事地往别的展馆走去。

    金南竣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迈开长腿两三步跟上了她。在移动的空隙中,他终于可以问出了刚才因不想打扰她而咽下去的好奇:“艾墨小姐,我能再问您个问题吗?”

    “嗯,当然。”

    得到肯定的答案,金南竣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的好奇:“您...是华人,为什么会选择入日籍?”

    艾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刹地变了色,眉毛迅速地蹙了一下,明显是很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为什么会入日籍的这个问题一直都是她的雷区,甚至交往甚亲的宋力奥都只是略晓一二,还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避开,可金南竣就这么不要命地一脚踏了进来。

    她刚刚才开始坍塌的心墙,现在又原封不动地竖了回去。

    先不说她根本不认为自己和金南竣熟到了可以问及生活经历的程度,不过才互通姓名了几天而已。她更在意的是,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其实间接暴露了他们公司内部私下讨论她的事,可能已经经过了很多人的嘴巴和耳朵。说好听点叫交流个人情报,说难听点就是背后嚼舌根。

    她在日本生活了这么些年,早就形成了保护个人隐私的思维定势。虽然她一直不看不上日本人的一些自私自利的冷漠行为,但还是非常欣赏他们那种注重个人隐私权利的思想和个人信息隐藏化的处理方式。像金南竣提出的这种问题,基本除了甚少回国见亲戚的时候就没怎么听到过。

    她知道金南竣应该没什么恶意,仅仅是出于好奇。但这种不合时宜的好奇,还是使那堵心墙好不容易开始的坍塌骤然而止。

    “我这么问...是不是有些唐突?”金南竣似乎也感觉出了自己的问题有些越界,开始后悔为什么没能好好控制住自己对她的好奇。平常说话做事明明都聪明的很,怎么就今天突然犯了糊涂。

    她的脸上又挂起了那种距离感十足的微笑:“没有,出于种种私人原因罢了。”

    “种种私人原因”这六个字,对艾墨来说包含了太多的意义。

    比如给予她血肉的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离异,比如她妈妈改嫁给了东京千代田区知名民事律师,比如她在小时候被剥夺了见生父的权利,比如她不得不将姓名处印有“艾墨”的护照销毁,在正式场合只能使用“七濑清见”这个令她作呕的名字。

    在二人动身后不久,不远处两个女孩鬼鬼祟祟地跟上了他们移动的轨迹。其中一个将手机握在了胸前,另一个也拿着手机,双手在短信界面飞速地敲击着键盘,不停地按着发送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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