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歌自打被何蓁蓁一剑穿了心之后,便始终处于某种天地之间唯我悠悠的玄妙状态。
她一会觉得自己还在何家庄的新婚之夜,何蓁蓁挑起她的盖头的时候眼中极快地闪过的那道冷光,原来真的不是她的错觉;一会又觉得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凉透了,连从胸口涌出的血都凝固了,无法再汩汩地流淌了,何蓁蓁便令人用破席卷了她的身体,扔到了荒郊野外,任凭这位昔日的何家庄庄主夫人死无全尸;一会又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在忘忧山上野得跟个皮猴似的,全山上的猴子加起来都没有她皮,春夏秋冬四大护法在她还小的这段时间,天天除了干活就是在漫山遍野地找她回去吃饭,再要不就是在找她回家吃饭的路上。
她恍惚间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正在和一只猴子抢水蜜桃,不仅没抢过人家,还成功地把自己卡进了这棵桃树交叉长开的两根枝桠里。树上的两根枝桠和她的两条小短腿真是相映成趣地搞了个标准的十字形状出来,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旁边的猴子还在吃吃地嘲笑这个试图跨种族从猴嘴里抢食的愚蠢人类。直到精疲力竭的春护法匆匆赶来才把她放了下来,不至于让堂堂妙音门少门主在树枝上挂着日晒风吹地变成一只真正的桃子。
杜云歌笑了笑,想,原来我以前也这么熊啊?真是太拖累四位护法和薛师姐了。
——薛书雁。
一想起这个名字,杜云歌哪怕是死了都惭愧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塞进地里去。她边后悔边想,自己怎么那么傻,怎么就无视了薛师姐的劝告,跟着何蓁蓁这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畜生走了呢?薛书雁对妙音门有多忠心耿耿,就连何蓁蓁都知道,要不她不会一直在杜云歌耳边吹枕头风说“你的薛师姐怕是怀有二心”,最后还真的成功离间了她们的。
结果到最后,那个怀有二心的人还真的没害她,却是那个曾经和她发过誓拜过堂,说什么“恩爱两不疑”的家伙把她送上了黄泉路。
可为什么她当时就真的信了何蓁蓁呢?杜云歌想来想去,觉得真的只能怪自己太傻。毕竟薛书雁天天都用一张面无表情、让人看了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脸对着她,跟天天都和和气气的、笑眯眯的何蓁蓁一比,是个人就都要觉得薛书雁的那张脸上简直就用斗大的墨笔写了一行大字:
我看你不顺眼。
就这个蠢不拉几的程度,杜云歌想了想,要是真的就这么没了,倒也不算冤枉。
结果这次是她自己是想明白了,然而老天似乎就要在冥冥之中捉弄下已经彻底认命了的她一样,在她觉得自己飘荡得足够久了,即将溃散于天地之间的时候,她依稀间听到了个熟悉得要命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云歌。”
杜云歌的神志还在模糊着呢,然而即便如此,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也着实惊了一大跳。要是她不是个飘荡着的孤魂野鬼,而是个有实体的人的话,保不准就要当场来个一蹦三尺高了。
这人的声音带着点塞外的胡人特有的冷硬感,哪怕只是简单地叫个别人的名字,语尾也要带一些难以转圜的生硬感出来,仅仅是一句话就给人以非常强烈的“这人不好相处”的冰冷感,在杜云歌认识的所有的人里,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薛书雁。
她一开始还满心欢喜地想着,果然师姐还是放不下我,就算是在塞外已经娶妻了也要回来帮我报仇雪恨,结果下一秒,杜云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死了,而且还死的非常惨,都留不下全尸的那种。
薛书雁这个名字对杜云歌来说代表着太多的东西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薛书雁在她的眼里近似无所不能。这三个字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杜云歌来说就是大写的“靠山”,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做错了什么事、捅了什么篓子,薛书雁也能给她摆平。
然而生死这么大的事情……即便是薛书雁来,也难有回天之力吧?就算薛书雁从塞外赶回来,最多也只能赶上她的头七而已,在没有切实证据、何家庄又一家独大的情况下,恐怕薛书雁就算有心替她报仇,也没那个本事了呀。
一念至此,杜云歌的眼睛就酸了起来,眼眶还热热的、涨涨的,就好像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会夺眶而出一样。
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劲,但是也没多想,只是喃喃自语道:
“真奇怪……人死了之后也是会哭的么?”
她这话一出,就明显地感觉到,之前那个在叫着她的名字的、酷似薛书雁的声音都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被她的话语给惊到了一样,再开口的时候,就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焦灼出来了:
“云歌!”
这次的呼喊声带给人的感觉就真实多了,不再是之前的那种恍惚缥缈的、类似于错觉的感觉了,而是更切实的、来自真人的声音——
等等?!!!!
杜云歌被这一直在叫着她名字的声音给惊得完全清醒了,下一秒,她那本来还在飘荡着的、无处凭依的魂魄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捉住了一样,团吧团吧三下两下揉成一团,就像是小时候被强行穿衣服似的塞进了一具身体里。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站在她床边的那人。她的床是上好的花梨木造的十柱拔步床,床边贴着流光溢彩、形态各异的螺钿,上面画着百花百草,床柱上刻着的是繁丽大气的龙凤祥云图,挂着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的帐子。这软纱质地细密,更兼以是雨过天青这么个颜色,遮光遮得虽然说不比那些暗色的床帐来得密实,但是自有一番朦胧别致的感觉,要想一眼就从这幽幽的青色光影里认出来人是谁的话,还真有点不好办,除非这人已经跟她熟到某种地步了,都不用看清正脸、只这么大致地扫一眼身影就能认出来才成。
而能够跟杜云歌她熟到这种地步还有资格进入内室不惊动她的,想来想去全妙音门这样的人都不超过五个,再加上那一把辨识度相当高的嗓子,一个名字想都不用想地就从杜云歌口中蹦出来了:
“薛师姐?!”
果不其然,站在她床边的正在撩开第一层床帐的,真真是薛书雁,也就是上辈子的妙音门副门主,杜云歌不管活了几遭都得永远仰望着的薛师姐。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只插了支深琥珀色的犀角簪,穿着一身鸦青色的箭袖轻袍,外罩一件淡青色的、在衣角用银线绣着卍字纹样的纱衣,这两个色都挑人得很,一不小心就会穿出土里土气的感觉来,但是她身量高,眉目又锐利,便在英丽之外格外带了几分潇洒飒爽出来。
杜云歌一时间惊疑不定,心神巨震,她向来最怕这些鬼神之事的,尤其是上辈子还被何蓁蓁狠狠地吓过不止一次,就更害怕了。她紧紧地抓着盖在身上柔软的锦被,用力得指节都发白了,用惊弓之鸟来形容眼下的她都是客气了的,至少人家鸟儿在听到了弓弦声之后还能受惊得飞起来呢,可杜云歌就被吓得像是失了神志一样,动都动不得,只能双唇颤抖面色惨白地在床上蜷起身子来,分毫都移动不得。
床帐外的那人眼看着杜云歌醒了之后,便放下了已经撩开一半的帐子,那个鸦青色的身影便又在雨过天青色的纱帐外被掩映得模糊不清了:“是我。”
杜云歌在叫出那个名字之后,便什么都做不得了,只能用舌尖顶着上颚拼命平定自己凌乱的呼吸。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太玄乎了,而且谁又能说这不是何蓁蓁那个畜生又来作弄她了?!
而床帐外那人也发现了她的失常。对已臻化境了的高手来说,哪怕是飞花落叶的声音在他们有意倾听的时候也宛如雷鸣之声,更别提这么明显的失态的呼吸了。有个说法叫关心则乱,就连薛书雁也不能免俗,虽然从她那张冰冷得好像除了面无表情就再也没有别的表情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来,但是从她的动作上还是能窥见一二她的心思的:
“云歌?”
杜云歌拼命咬着牙,不让自己过分失态的尖叫憋不住冲出口,然而她异样的沉默更是让薛书雁担心了,这位堂堂的妙音门大师姐、已经板上钉钉内定了的副门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避嫌了,二话不说就掀开了那道本来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
“得罪了!”
杜云歌本来是想阻止薛书雁进来的。她看都不用看镜子,就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肯定惨白一片,吓人得很,活像个女鬼,薛书雁是何等心细如发之人,光听她的呼吸声就知道她情绪不对了,要是让她看见了自己的脸色,那还得了?估计三下两下就要把什么都问出来了吧?
——前提是这个人得真的是薛书雁,而不是何蓁蓁找人来骗她玩的。
结果好巧不巧地,她伸出去的、想拉上床帐的手正好和薛书雁伸进来撩开帐子的手碰在了一起。毕竟是按平日里的作息来看,杜云歌应该刚起床不久,手上的触感本来应该柔滑又暖和的,然而此刻,薛书雁只感觉和她相触的肌肤上只有无穷尽的凉意。
薛书雁心下一惊,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得任谁都得感叹一声“行事沉稳,有大家风”,反手就握住了杜云歌的手,沉声问道:
“云歌,你怎么了?”
她的口音在来了中原这么多年之后也没有丁点儿要改掉的迹象,永远都带着那么些杀伐果决的铿锵感,尤其当她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就更明显了。明明说的是关心和安慰的话语,结果出口之后连薛书雁自己都能发现,这冷冰冰的话语和语气,别说能安慰人了,不吓着人就不错了。
这使得薛书雁有些懊恼,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刚刚的话语做进一步的解释呢,就看见面前的杜云歌哭了。
她哭起来的样子格外好看,毕竟是武林第一美人本人,哪怕她现在散着长发、不施脂粉、只穿着素净简单的中衣,在哭起来的时候也好看得紧,甚至都有种楚楚可怜的西子风韵了,别人学都学不来。
而温柔乡是英雄冢、胭脂红粉误英雄这些个说法果真不假,这无双的美色和泪水威力无穷,一时间让威名远至塞外的薛书雁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刚想从怀中掏手帕给杜云歌,才想起来她可不像她的小师妹杜云歌那样,天天随身带着帕子荷包这样的女儿家最喜欢的玩意儿,只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给她擦一擦眼泪:
“别哭了。”
她的手明明都触到了杜云歌柔软温暖的脸颊了,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僵硬了一瞬间就想撤回,然而杜云歌可能一辈子都再也不会反应这么快了,在她收回手的前一秒,就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指尖,将那双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饶是薛书雁处变不惊得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也被杜云歌的这神来之笔给着实惊了一下子,半晌过后才开口问道:
“你是做噩梦了么,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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