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歌死了。
其实她自从好几个月前就一直隐隐有种要死的预感。何蓁蓁可不是什么好人,何家庄也不是什么白手起家的名门正派,因此在行事方面便难免要格外阴鹜一些。自从她迎娶了杜云歌之后,做那些满是血腥气的事儿的时候也没有特意避着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套路杜云歌这么些年来见得不少,然而自从跟何蓁蓁在一起之后,她这么多年来见过的狠辣手段也没有在何家庄见到的一半多。
为此何蓁蓁还特意笑话她来着:“你这些年在妙音门都干什么了呀,娘子,都修身养性吃斋念佛去了吗?怎地连这个也没见过?”
她当时还没跟杜云歌撕破脸皮,一口一个娘子娘子的,叫得特别顺耳又顺口,再加上何蓁蓁生的也不差,天生一双媚气十足的狐狸眼,光是这么娇嗔着飞个眼波过去,就要把对面的人给迷得七荤八素、陶陶然而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杜云歌即便每天起床都要对着镜子感叹一下自己长得好看,也不能从这双狐狸眼里平生的十丈软红里挣脱开半分,只得唯唯诺诺地小声道:
“你……你只管做就是,莫要管我。”
万万没想到这套操作有朝一日也会全都尽数用在她的身上。
杜云歌一直都不是什么聪明人,记性也不太好,再加上饱受苛待之下,本来就不好使的脑子就更钝了,对那段时间唯一的记忆,就是何家庄的桂花真香啊,应该是秋天了吧。
——结果想着想着还能发散开去,寻思着今年怕是没有月饼吃,也算是临危不惧的典型模范了。
其实在那个秋天里,杜云歌一开始还怕得很,压根就没有半点潇洒的样子,整一标准的阶下囚,日日夜夜茶不思饭不想的,送进地牢里的东西连碰都不敢碰,硬是逮了只老鼠先喂给它吃再自己吃,就怕哪碗饭里有毒,生生把她在一个不小心之间就给送去见了阎王爷,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的,到下面去报道的时候都要觉得丢脸。
在人间被活生生嘲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要到下面去被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接着笑?
不过后来时间一长,她反倒没那么害怕了,甚至每天还有闲心在地牢里敲着破碗哼小曲儿,得过且过一天,就要快快活活一天,可见“傻子心宽”这句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有个词叫破罐子破摔,估计就是给她准备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死前怕得要死,再怎么冷静也免不了崩溃一下再哭上几声,然而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竟然超常发挥,表现得特别冷静。
——如果杜云歌当时还有那个闲心计算时间的话,就会发现,她死的那天正好是霜降。
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在一年里两个最冷的季节过渡的时候搭了座桥,让每天的气温从能被直接感受到的“好冷”变成了“哎呀妈呀贼冷”,而对这一点,每天都瑟瑟发抖盖着稻草睡在地牢角落里的杜云歌最有发言权了。
等何蓁蓁亲自端着碗热汤进到地牢里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抱着稻草在角落抖抖抖抖都差点能抖出节奏感来的杜云歌。她冷笑一声,相当纡尊降贵地蹲下身,把那碗热汤从铁栏杆的缝隙里推了过去:
“傻大头,起来,喝完热汤好上路。”
杜云歌这才慢腾腾地从那堆潮湿发霉的稻草里抬头,用那种她独有的、总是慢半拍的反应和眼神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神清亮得很,黑白分明,即便用上好的羊脂白玉和黑玛瑙来作比,也要比那双眼睛少了几分清艳明媚。而当她这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的时候,那双眼睛便自生了某种水汪汪的味道出来,就好像面前的人哪怕对她说上几句重话——或者更甚一点,说话的声音再大一些,那汪波澜不惊的潭水便要为此泛起涟漪来了,可偏偏人都是有劣根性的,也都会喜欢更漂亮的东西,因此便更要逼她哭,看看这双眼睛哭起来的时候该有多好看。
即便她落到了这个地步,何蓁蓁也是真的打心眼里恨她,也不得不说句公道话:
真正的美人,哪怕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也是不能被外界的脏污和寒酸损了半分好颜色的。
只有当杜云歌开口说话的时候,那虚弱沙哑的声音才能够让人想起来,原来她真的是个囚徒,而且还是被苛待了有一段时间的可怜人:
“你找到宝藏了?”
——听听,听听,多么切中要害的回答,杜云歌简直都让她想在心里夸夸自己了。
然而她这个问题似乎选的真的不是很好,因为在听完她这个问题之后,本来情绪还算得上平静的何蓁蓁便突然暴怒了,原本妩媚又好看的狐狸眼都扭曲了一瞬间,随后生生地压下了自己的情绪,对着杜云歌冷嗤道:
“没找到的话,也就不会给你送这个来了。”
她又把那只碗往里推了推,杜云歌慢吞吞地把目光移到那只碗上,才发现那是她还在何家庄当庄主夫人的时候最爱的一只龙泉窑梅子青莲瓣碗。只不过通常这种碗里应该盛一些清淡的、色泽透亮的甜汤的,而不是眼下这一碗油腻腻的、乌黑发亮的东西:
“快吃,最后一顿饭了,我怎么说都得照顾着你些。”
杜云歌心知今天她要是不主动喝的话,何蓁蓁估计灌也得给她强灌下去,便主动接过了那只碗,她端起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很轻微地发着抖,虽然不易察觉,但是碗中的那些黑汤泛出的圈圈细纹却是骗不了人的,便苦笑一声心想,原来她心底其实……
还是有点怕的。
这段时间内杜云歌也想的够多了,不能怪她心机太深,毕竟妙音门副门主和四大护法其实都不看好何蓁蓁的,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蠢,信错了人,被何蓁蓁一双狐狸眼一看,再加点甜蜜软和的体己话,就不撞南墙不回头地信了她,从此信错了人,一步错,步步错:
“我喝就是,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呢?”
何蓁蓁怔了怔,脸上便流露出了些许嘲讽的神色来,看着杜云歌的时候简直就像在看什么举世无双的丑角一样,那嘲讽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杜云歌,你可真是个好命的傻子。不过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
她看着杜云歌的眼,一字一顿道:“我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你们妙音门的藏宝图去的。”
杜云歌愣了好久,随即从那张原本靡丽绝艳、眼下却被灰尘遮蔽得只能算得上清丽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愤怒的神色来:
“何蓁蓁,你真是个畜生!”
何蓁蓁是真的被这劈头砸过来的一声骂给镇在原地了,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随即便开始了疯狂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笑出来,边笑边难以置信地嘲道:
“老天啊!杜云歌啊杜云歌,你该不会真的以为——”
她握紧了冰冷的铁栏杆,与杜云歌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最近的距离隔了都不到一尺,然而眼下,这个曾经能让她们之间暧昧丛生的距离再也翻不出半点胭脂色的浪花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终于恍然大悟的滔天怒火和一方志得意满的笑意:
“——不会真的以为我当年娶你,是对你一见钟情吧?”
……别说,杜云歌在截止刚刚之前还真这么想的。
她一直都以为何蓁蓁和她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现在何蓁蓁对她痛下杀手,也只不过是被那些稀世的藏宝迷了心智而已,其实她内心还是爱着杜云歌的。
不过这能怪她吗?她脑子不好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大字不识、不能自己吃饭穿衣的那种傻,而是近似于童稚赤子的一种傻气:你对我好,我就加倍对你好;你对我不好,我就非常非常地讨厌你;你说你喜欢我,那想必就是真的,而顺理成章地,我也就要喜欢你。
杜云歌拿着碗的手已经开始有了很明显地颤抖了,她的眼眶都憋得发红了,却愣是没让那些泪水掉下一点半点来,常年的养尊处优让她修养好得已经连骂人都不会了,刚刚的那一句“畜生”已然是她的极限了,要想让她说出比这个还要脏的话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于是在沉默了好一会之后,她才抬起头来,自以为很有威胁力地、一字一句地对何蓁蓁道:
“你不要太嚣张了,何庄主,等我薛师姐回来,有你好看的!”
何蓁蓁乍闻此言,脸上便突然流露出一点微妙的神色来,兼具了嘲讽和怜悯,要不是地牢里太脏,她可真想把杜云歌拽出来撬开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装的都是水。这已经不是脑子里进水的程度了,这怕是在脑壳里放了一整个八百里洞庭湖吧:
“杜云歌啊杜云歌……你可真是个傻大头。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你的师姐都在塞外成亲啦,娶了乌扎卡族的圣女玛依拉,两人都恩恩爱爱一整年了,哪儿还有空顾得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傻姑娘。”
何蓁蓁说完之后,是真的再也不想从这个傻姑娘的嘴里听到什么能让她怀疑人生或者气极反笑的话了,干脆从铁栏杆的空隙里伸进手去,掐住了杜云歌的脖子,顺便手指一卡,用力掰开她的嘴,另一只手按着她的手就把那碗汤给杜云歌灌了下去。
在那碗汤入口的第一时间,杜云歌的眼角便终于泛了泪出来。
她脸上的灰尘已经在刚刚挣扎的过程中蹭掉了不少,尤其是眼角那里,便很清楚地能看到昔日的武林第一美人在哭的时候到底有多扣人心弦,哪怕只有一双眼能看,也可令人魂牵梦萦,恨不能从此为她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哪怕知道这是个傻子,也难以控制心底的慕美之情半分。
可千万别不信区区美色就能有如此威力,杜云歌永远的薛师姐、曾经的妙音门副门主薛书雁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
何蓁蓁面无表情地看着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的杜云歌,不为所动地想,真是太可惜了,武艺盖世、忠心耿耿的薛副门主把一条命卖给这个傻子,倒不如卖给我。
等一碗汤都灌了下去,何蓁蓁才从怀里掏出条素净的玉色帕子擦了擦手,对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杜云歌一挑眉:
“还有什么遗言,你就说了罢。”
同时她也在心底暗暗诧异,她明明熬的不是什么即可发作的烈性毒/药,而是会让人在一天一夜之内肚烂肠穿的慢性药,这样才能多折磨杜云歌一下,怎么看她现在的表现,活像生吞了砒/霜似的?
杜云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地上抬起头来,面容都扭曲得不像样了,结果何蓁蓁万万没想到,这傻子开口就是一声情真意切的惨叫:
“——好烫啊!何庄主你是存心要烫死我?!”
何蓁蓁:???这真他妈是个傻子!!还是傻得没心没肺的那种二五缺!!崽种!!
等到何蓁蓁反应过来之后,她已经痛痛快快地给了杜云歌个一剑穿心。她看着倒在地上毫无生机的杜云歌的尸体,才发现自己好像被杜云歌摆了一道,竟然有违自己“慢慢折磨她”的初衷给了她个痛快,便当场火冒三丈,用怒发冲冠来形容此刻的她都不足为过了:
“杜!云!歌!!”
——由此可见,做人啊,是真的不能跟傻子一般见识的,因为他们会迅速把身为正常人的你水准也拉到他们那个档次,然后用丰富的当傻子的经验来套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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