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云拼欲下星斗动,天乐一声肌骨寒。

    丑时的承安宫格外静谧,长长的宫道规规整整、环廊灯影绰绰,好似这天地间连接红尘俗世的唯一通途。

    一盏宫灯由远及近,依稀能分辨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轻巧急促,来人急切的心情可见一斑。

    须臾片刻,眼前出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藕绿色宫装女子,站在廊下观望了一会儿,待见着回廊长椅上躺得歪歪扭扭的女子时,气极败坏的声音带着点压抑的惊慌,手脚并用的去推人,“新棠,快醒醒。”

    新棠正在做一个美梦。

    梦里的她刚刚从一个底层的秘书升任为总助,两年前按揭的房子也到了交房的时候,一直暗恋的部门经理也开始频频对她示好。

    日子像是踩在棉花上过,无一处不美。

    宫装女子见新棠不仅没有苏醒的迹象,原本紧闭的嘴角也微微向上弯起,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怒从心起,手上就不免带了点力道,寻着她胳膊内侧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狠狠的拧了下去。

    新棠的美梦戛然而止。迷迷糊糊的醒来,正对上衣砚蕴怒的眼睛。

    新棠快速的起身,脑子活络过来的时候,两只手已经率先按在了她的背上,揉捏的力道恰到好处,嘴里说出的话却痛心疾首,“都怪我贪睡,竟然劳驾衣砚姐姐大冷天的往外边跑,幸好殿下身边有衣砚姐姐精心照料着,不然依我这笨手笨脚的性子,早被急总管拉出去打板子了。”

    另一边掌灯的小太监不屑的轻哼一声,极是看不惯她这个奉承的样子。

    新棠来这承安宫也有一阵子了,衣砚的脾气她也摸得差不多了。这话说的既有里子也有面子,衣砚面色果然好了许多,可一想到正事,脸色又沉了下来,“让你守夜,可你倒好,睡得比猪还沉,殿下要是有个吩咐找不着人,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话说完便听殿内一声轻微的咳嗽,衣砚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轻巧的靠近门口,压低声音询问,“殿下可要用茶?”

    嗓音温温柔柔的,带着点不胜凉风的娇羞,哪有刚刚训斥新棠的生猛劲儿。

    屋内不知道吩咐了什么,衣砚面色一喜,道了声是,匆匆的奔向另一头。转身时的步子迈大了,裙角不受控制的飞起,一朵水莲花生动的像是刚刚从池子里采下来的。

    新棠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太子是个省心的主子,在书房一呆就是一晚上,只到了要安寝的时候才会叫人,衣砚每到这个时候便会不请自来,比宫门外打更的太监还准时。

    新棠自从被安排到行安殿外守夜以来,衣砚平日里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像个护食的老鹰,随时准备和她干一架。

    白日里管东管西,半夜里还要来太子面前点个卯,敬业程度让新棠膜拜不已。

    若是她有衣砚这幅铁打的身体,也不至于只是加班到凌晨小憩一会儿便魂归西天,被黑白无常塞到了这个陌生的南岐王朝来。

    天知道来的时候,这幅身体被打成什么样了,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都得归功于她的意志力坚强。

    所以奉承巴结算什么,被瞧不起算什么,能安安稳稳的把这捡来的第二条命活明白就行,其他的都不是事儿。

    梦里的事情仿佛是上辈子,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她应该是再也回不去了。

    人这一辈子,还是平平安安的好,佛系生活最重要。

    不一会儿,衣砚去而复返,新棠明明白白的立在廊下当柱子,冷不防的眼前出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一整套墨绿色的青花瓷器,只看那杯上的花色,便知价值不菲。

    衣砚的声音干干的,“殿下等着呢,还不赶紧送进去。”

    这声音不情不愿的,新棠听着想笑,从别人手上拿了好处还想让人把这好处的名堂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女人呐。

    新棠伸手把托盘接过来,正打算进门,突然间一阵猛咳,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怕惊着了太子,一只手紧紧的捂住脸,眼睛里却冒出了水光。

    衣砚早在她不对劲儿的时候就把托盘给接了过来,踌躇了下,还是关心的问道,“你没事吧?”

    新棠艰难的喘气,“没事儿,可能是感染了风寒,衣砚姐姐,还要请你再帮我一次,明天我亲自去向殿下请罪。”

    她的脸色因为激动而带绯红,波光淋淋的杏眼圆睁,像是天上的星辰,殊色比宫里的贵人也绰绰有余。

    衣砚心里嫉妒的发狂,希望她永远见不到殿下的面才好,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脸,状若亲昵,“放心回去歇着吧,殿下若是问起来,还有我呢。”

    新棠苟着腰退下,一转过行安殿的正门,全身都轻松了起来,与那里候着她的雪烛相视一笑。

    雪烛显然是看到了她演的那一出戏,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像个小迷妹,“新棠,你真厉害,连衣砚姐姐那么泼辣的人都被你糊弄过去了。”

    衣砚在宫女中一贯的说一不二,小宫女都有些怕她。

    新棠揉揉她的脑袋,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再泼辣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她想会情郎,我想睡大觉,互相成全,两全其美。”

    雪烛紧张的看了看四周,见没人经过,嗔怪道,“你又瞎说了,殿下哪是我们能随意编排的,说了这么多次总也不见你收敛。”

    新棠把手伸进雪烛的咯吱窝,笑嘻嘻的咬耳朵,“怕什么,他又听不见。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男人想要个红袖添香的貌美婢女也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是太子。”

    雪烛作势要去封她的嘴,被她灵活躲过,两人推掇着走远了。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刚两人站着的位置上方,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太子负手临窗而立,抬目见远去的灯笼渐渐成了一粒黄豆,眼神微冷。

    边上候着的应急在听到新棠胆大包天的妄言之后,便一直长跪不起等候发落,他管着承安宫的内务,手底下竟然出了这等无法无天的奴才,是他的失职。

    等了良久也没见太子发话,正要掌嘴的时候,便听到太子淡淡的开口,“起来吧,这次就算了。”

    应急急忙谢恩,转身出去接了衣砚手里的茶不提。

    宫女所设在承安宫东南角,四四方方的一个小院,东南西北都是格局一样的居所,新棠的床铺在最北边那间屋子的角落里。

    雪烛是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夜里不当值,早早的给她留的水也没了热气儿,雪烛想去给她换点热的,却被她一把拉住,“没那么娇气。”

    扯下旁边的布帕子,就着凉水,简单的擦了脸,便往被窝里钻,时间不早了,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许是刚刚那盆水太凉,新棠比当值那会儿更清醒了,腊月的风着实寒凉,脚冻得跟宫女所院子里那口缸一样硬。

    心里琢磨着这样不行,正打算和雪烛商量着两人睡一个被窝,便见她刺溜一声抱着手臂滑了进来。

    女孩子气血都不旺,但还是比一个人睡要暖和点。

    被窝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具体什么味雪烛说不上来,但是很好闻,她看着新棠的背影,眼前的那一段脖颈白的晃人,像是一块通透无暇的玉,不用摸也知道是何等的细腻顺滑。

    雪烛给她掖了掖被子,动了动唇,轻声道,“新棠,你家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新棠都快要睡着了,乍听她这样问,身子不由自主的僵硬起来。

    雪烛以为戳到了她的伤疤,赶紧补充道,“我就是觉得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所以......理不理我都不要紧的。”

    她只知道新棠来的那天,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说是犯了错的宫人吧,身上的衣服却是只有贵人们才能穿的好料子。

    新棠却是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哪里露了陷,毕竟原主的十八代她可哪哪都不清楚,原本的脾气秉性也一概不知。

    正想着如何把这个事给糊弄过去,腰上却突然一紧,雪烛的胳膊把她抱得紧紧的,语气中带着点大义凛然,“新棠,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新棠哭笑不得,十来岁的小丫头安慰起人来倒像模像样。雪烛这直脾气,也难怪在承安宫熬了这么久,还是个洒扫的小宫女。

    转念一想,离主子远的地方,是非也少,算得上是个好去处了。雪烛是她来南岐第一个用真心待她的朋友,她真心希望她好。

    在这样的封建王朝,离当权者远点才是保命之道,新棠的终极目标就是安安分分做个混吃混喝的宫女,闲时打打盹,忙时顺便赏赏花,等到年满就出宫游历世界,人生就圆满了。

    承安宫是南歧王朝太子殿下的居所,据衣砚说,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文武双全,人又和善从不无故打骂下人,新棠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太子是天字第一号好男人,加个定语,衣砚心中的。

    且不论这话真假程度,新棠来承安宫这么久,倒没发生过什么不太平的事。

    她是下午当值,闲来无事便去侍弄前庭的那些花草,前庭的花草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侍弄的宫人也不怎么上心,经常躲懒。

    前世的时候,新棠作为秘书,少不了要帮老板做一些这样的杂事,纷繁的工作之外,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偶尔的放松闲暇。

    严格来讲,太子现在也算是她的老板。对比前世老板的那间浮夸到耀眼的暖房,这个太子显然不是个风雅人,挺好。

    昨夜下了雨,有一株君子兰刚长成,被雨压得直不起来腰,新棠一手扶着花,一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阵,随即抽出一根类似宫人腰带的绳子,快速绑了一下。

    前庭的回廊处立着一个男子,眉目深刻,身姿修长,青色披风上的湿气还未消散,显然是站这儿有一会儿了。

    太子抬步往书房走,应急弯着腰跟在后面。堪堪进门的时候,太子停了下来,面色淡淡的问了一句,“应缓人呢?”

    应缓前阵子犯了错,被太子罚去侍弄花草,这会儿却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应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待他回宫,奴才便把人押上来。”

    新棠弄完那株君子兰,正准备回宫女所,没走几步,迎面撞上来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是雪烛。

    新棠扶好她,正要问她怎么在这儿,却见她脸色煞白,一幅被吓傻了的模样。

    “雪烛?”

    雪烛回了神,见面前的人是新棠,松了口气,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声音还发着抖,“新棠,衣砚,衣砚死了。”

    还没等新棠反应过来,夹道两边分别出现了一个太监,面无表情的看了眼地上的雪烛,复又锁定新棠,声音细细的,催命一般,“新棠姑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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