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日头渐渐升至头顶,果然见忽必烈派人来请,杨过与郭芙两人便跟随人到王帐。王帐前高高竖着一面大旗,旗杆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却见旗杆下有十数人列成四队,密密地包围着大纛。杨过奇怪地看了一眼,心道:“莫非这旗有什么古怪,上次在蒙古营中并未见到这么多人来守旗。”
进得帐中,忽必烈的王帐虽比平常的帐篷大一倍有余,里面的陈设却甚是简陋。忽必烈听得脚步声接近,忙放下手中的书,含笑道:“郭家妹妹,小兄弟,你们来啦。”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亮,过芙两人恰似灼灼芙蓉伴着郁郁修竹委委佗佗,轩轩如朝霞举。忽必烈心中暗暗赞道:“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人物!”又忙引两人入座。
忽必烈又向郭芙望去,见她身穿玉色缎袄,发间插着一根桃花色玉簪。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忽必烈心中暗道:“郭家出身草莽,自然家底不丰,这女孩正值韶年,岂能不爱珠宝首饰?待我以珠宝锦衣诱她,她年龄尚幼,自然为我所用。”想罢,冲子聪和尚微微颔首,子聪和尚心领神会,快步出了王帐。
忽必烈命人斟酒,举杯道:“今日我与郭家妹妹你是故交初会,与小兄弟是旧友重逢,来,大家尽此一碗,为我们三人庆贺。”说罢,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杨过微微一笑,也举碗饮干。
郭芙久听郭靖说起蒙古草原上的马乳酒,端起碗来小小地抿了一口,入口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味,见他二人都饮了,不甘示弱地举碗饮干,心中却暗暗撇嘴:“这酒入口如刀,委实不美。但要是在那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上,还须此酒。喝桃花酿就太不尽兴了!”
忽必烈见郭芙白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烟霞色,笑道:“郭家妹妹,郭叔父独爱此酒,先王在时,常常与我讲起他与郭叔父分别时,一口一口喝光了酒囊中的马乳酒,才舍得挥手离去。”
郭芙觑了杨过一眼,说道:“我爹爹也同我说过。听闻拖雷伯父故去,我爹爹郁郁了好长时间。四王子,我听人说,拖雷伯父是为了消除大汗窝阔台的重病,喝了巫师的水,才与世长别的。我爹爹常说拖雷伯父气干云霄,血性过人,我是极为佩服的。”说罢,举起一碗酒向忽必烈示意,慢慢地喝下去。
忽必烈乍听郭芙提到父亲死因,心里打了一个突,满满的一碗酒洒出来几滴。这实是忽必烈兄弟一大恨事。彼时,拖雷伐金北归途中,窝阔台大汗一病不起,拖雷侍奉他,巫师珊密念咒文,声称已将窝阔台的疾病涤除在水中,如有人能饮下此水,窝阔台大病自愈。拖雷不疑有他,便拿起杯子祈祷,喝下杯中除病的水,窝阔台自然痊愈,但拖雷却在不久后故去。拖雷本为成吉思汗幼子,受宠犹在诸兄之上,继承了蒙古本部人马财富土地。在窝阔台即位后又长期监国,风光权柄隐隐超越其兄,不意天妒英才,竟在三十九岁时骤然辞世,拖雷一系实力渐渐被削弱不少。
忽必烈每每想起此事,都愤恨不已:“父亲辞世之时,我只有十六岁,又不在身边,自然没有多想。但近年来的疑惑愈来愈多,成吉思汗四子中,长子术赤剽悍英武,然非成吉思汗血脉,二子察合台性情暴躁,唯三子窝阔台和幼子拖雷能继承汗位,窝阔台拉拢察合台,被荐为大汗,拖雷虽手握重兵也只能避其锋芒,窝阔台也从此对拖雷忌惮更甚。忽必烈虽没有窝阔台对拖雷下毒的直接证据,但只要想想谁从此得利最多,多半就是谁下的毒手。他边想边慢慢地喝下了碗中的酒。
杨过见忽必烈脸色虽如常,但兴致却渐渐低迷下去,忙捏捏郭芙的手,示意她说的不错。郭芙俏皮地冲他眨眨左眼,准备再接再厉地说下去。
当此时,子聪和尚从帐外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人抬着两口箱子。忽必烈忙回过神来,心中暗叫道:“被这小姑娘提起旧事,险些忘了今日要事。”遂示意打开两口箱子。但见两口箱中,一箱里装满巧夺天工的珠宝首饰,一箱里是光彩夺目的锦衣华服,映着日头,熠熠生辉,煞是好看。忽必烈笑道:“郭家妹妹,四哥见你只有寥寥几件饰品,便自作主张替你寻来这些玩意,你若喜欢呢,就收下做给你的见面礼。你若不喜欢呢,四哥再派人寻。”
郭芙一呆,心中不知如何拒绝忽必烈,一则桃花岛收藏天下奇珍异宝,这些寻常财物自是入不了她的眼。二则她断定这些珠宝定是蒙古人四处搜刮来的。郭芙求助似的看了杨过一眼,偏杨过正在低头饮酒,没有替她开口的意思。郭芙撇撇嘴,心道:“我收下这珠宝,再换成银子带回襄阳以充军资,也算一件好事。”遂点点头道:“那我却之不恭了。四王子,多谢你啦。”
忽必烈见她收下,心中一喜,笑道:“郭家妹妹客气了,你我本就是兄妹,自家人何须言谢?”又饮下了一杯酒,向侍从问道:“怎么还不见传筵?”几名侍从唯唯而去。
未几,果然见一队侍从鱼贯而入,先在桌子上摆了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白术人参等十盒缕金香药,这十样自非吃食,只借助其自身的清雅香味来芳香空气而已。紧接着又端来雕花金桔、青梅荷叶等六味糖蜜花果和香彻樱桃、姜丝梅饼等六味彻香咸酸。一时间,筵席之中,吃食虽未送至台面,但目光间是玲珑剔透栩栩如生的各色雕花,鼻尖是果品药品的酸甜清香,实是令人心旷神怡。
杨过自幼困苦,未曾富贵自是不知,但郭芙却在心里暗暗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这忽必烈长得一副胡人的样子,却把我汉家的筵席豪奢靡费之风学得十足十。”
未及一盏茶的功夫,一队人再次穿梭不息地端上来十六碟菜来,这才是筵席之上供客人食用的吃食。忽必烈笑道:“郭家妹妹,你可试试这道炙羊肉,郭叔父在蒙古可是最爱吃它。”郭芙看了看自己桌上的羊肉,只尝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
忽必烈击掌叹道:“只可惜此时此地的羊肉差强人意,若用咱们蒙古草原上的羊,炙烤出来鲜香至极,便是龙肝凤髓也不及它。”郭芙被他勾起好奇心,追问道:“果然如此么?我爹只说过好吃,没说过怎么个好吃法。”杨过见她一双明眸落在忽必烈的身上,暗恼道:“果然是那老乞丐的嫡亲徒孙,一听到美味,什么都记不得了!”他轻轻哼了一声,指指桌上道:“羊肉只一股膻气,若论鲜美,还属咱们临安的蟹酿橙才是。”郭芙诧异地看了杨过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和忽必烈在菜品上叫上了劲,不过还是依言尝了一口。
忽必烈笑道:“郭家妹妹你既然好奇,那不妨随我向北策马奔腾千里到蒙古草原上去,汉人有诗云: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霄。你难道不想看看么?”郭芙回想起郭靖曾讲过的幼时生活,点点头道:“我爹爹也说过,草原大漠晚上的时候最美了,明月在天,牧歌在耳,不醉不归。”杨过在旁见郭芙不睬自己,又和忽必烈相谈甚欢,心中越发得烦躁,眼光在桌上扫了扫,忙拈起一颗甘露荔枝,低声道:“张嘴!”郭芙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张开嘴,猝不及防地被喂了一颗荔枝,只觉满嘴的清香甜腻。杨过见郭芙呆望自己,也顾不上和忽必烈聊天,没由来心情大好,轻哼着小调慢慢地吃起来酒菜。郭芙一头雾水,微蹙蛾眉,心道:“他怎么又阴阳怪气啦?”
忽必烈见二人动作,也觉有趣,又见郭芙对草原颇为心动,忙赞道:“想不到郭叔父阔别草原多年,心中仍牵挂着。”又道:“草原上有一处高高的悬崖,便是你那一对白雕的家,白雕说不定也想家啦。”郭芙想了一想,摇头道:“可是,草原不是宋人的地盘,我去那里不好吧?”
忽必烈抚掌笑道:“郭叔父原来是咱们蒙古的金刀驸马,你是金刀驸马的女儿,到了草原我奏请大汗封你做蒙古的公主,你说好不好?”未等郭芙回答,忽必烈再接再厉道:“到那时,你纵马天下,何处去不得?公主之尊,何事做不得?”郭芙心中只觉忽必烈越说越不妥,自己如何能跟蒙古人混在一起,刚要扬眉喝止,又听忽必烈道:“不止你,草原上也有很多故交日日牵挂着郭叔父。郭家妹妹,你与郭叔父一起去草原上寻访故友,每日饮酒唱歌,岂不比困守一城美哉?”
郭芙想起父亲自到了襄阳之后,一日比一日操劳,脸色也一日比一日严肃,点点头道:“在襄阳确实事务繁重。”忽必烈听了,心中欢喜无限,只道郭芙年纪幼小,最经不起荣华富贵诱惑,若说动了她,再由她去劝降郭靖,总能多几分把握,遂大笑道:“那如此我们便说定了,待一会筵席结束,郭家妹妹你去襄阳寻得郭叔父,我同你们两人,再加上杨兄弟,我们便一起去草原上逛逛!”
郭芙低头想了想,两手一摊,为难道:“好是好,可我说了不算呀!”杨过“噗”的笑出声来,看看上座被郭芙噎得一愣的忽必烈,不禁回想起自己也常被她气得七孔冒烟,偏偏拿她无法,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的样子,心中柔情暗涌,伸出左手握住郭芙右手,含笑不语。
郭芙奇怪地看了杨过一眼,杨过皮肤本就苍白无色,然此时被酒气一熏,眼角眉梢仿佛被桃花瓣吻过一般,绯色晕染。眼睛里也好像漾着一汪春水,雾气濛濛,似醉非醉,只瞧得人心荡意牵。郭芙不禁心砰砰直跳,杨过的手仿佛像漫山大火般,透过自己的右手蜿蜒地袭上心头,郭芙只觉心上也烈烈地燃起了一团火,暗道:“最近杨过也太古怪了,老爱拉拉扯扯,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忙扭扭手腕像挣脱杨过。
杨过见她面上难得的女儿忸怩之态,低声道:“又谁惹着你了?我们现在身处敌营,自然要时时在一起。”说罢,又紧紧左手。郭芙呆了呆,心道:“他说的有道理,现在只我和他是自己人,忽必烈又老想挑拨,我们自然要让忽必烈看看我们关系好着呢。”想罢,忙回握杨过左手,又像显示两人团结似的轻轻地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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