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H不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装修公司,也不是最有名的,因为规章制度比较严格,很难私带客户单独出去购买材料,所以油水也不算多。
可是阮眠不会走。
不是没有别的公司来挖过人,即使承诺的天花乱坠他也无动于衷,原因无非是他的老师兼大老板,孟周。
他是除了母亲之外,对阮眠人生影响最大的人。
当初阮眠刚一毕业,家里飞来横祸,阮爸在外面搞了一房小老婆,一年到头神龙见首不见尾,挣点钱家里一分也见不着,后来小老婆怀孕,阮爸也不装了,摊牌了,要离婚。
阮妈一直觉得他只是贪玩,玩够了就会回来,直到最后一丝希望真的在眼前破灭。
她当了二十多年家庭主妇,当初结婚时毅然决然的放弃事业为这段感情自我阉割,最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离婚手续办完没多久,阮妈查出了尿毒症。
透析的费用即使能报销一部分,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还是源源没有尽头的那种。
阮眠那阵子几近崩溃。
都说室内设计毕业穷三年,人人都得从助理熬起,拿着微薄的薪水靠梦想过活。
他白天去公司上班,因为知道自己耗不起,总是不要命似的把手头的活干完,挤出一切时间学习。
觉得自己不够了解主材,就满世界的跑市场,赖在人家店里听销售谈客户;觉得自己对施工工艺不够精通,就挨个工地从头跟到尾,比工长盯的还上心。
那会他没有车,为了省钱,很多时候如果路途不远连公交都不坐,一个夏天下来,晒的跟个黑驴蛋蛋似的。
晚上回家,还要兼职接些私活,有时帮人画施工图,一套大几十张,争分夺秒的也要画半个多月,早几年的市场行情下最后就只能拿个三千来块。
好不容易从助理熬到正儿八经的设计师,空有一身本事无人问津,好不容易开始接单,又接连遇到各种骗方案或者对手公司派来假装客户探价的。
这事落谁头上,谁不怀疑人生。
阮眠是有一腔热血,但也熬不住长了一张嘴要吃饭,睁开眼就得面对新一天的房租,更别说还有母亲高昂的医药费了。
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是孟周找到他,和他语重心长的聊了一整个下午,然后给了他一笔钱,对他说,“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还给我,你是我的得意门生,不要让我失望。”
他对他说,“你可以被这个世界磨平棱角,但不可以被尘土湮灭锋芒,既然有梦想,就用心灌溉让它破土而出顽强生长,终有一天会开出花来。”
所以,即使他现在翅膀硬了,也绝不会得鱼忘筌,如今孟周不在,总不能受点委屈就撂挑子。
除非有一天孟周回来亲口对他说让他走。
“我或许败北,或许迷失自己,或许哪里也抵达不了,或许我已失去一切,任凭怎么挣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许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废墟灰烬,唯我一人蒙在鼓里,或许这里没有任何人把赌注下在我身上。无所谓,有一点是明确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有值得寻求的东西。”
这是他最喜欢的话,一直用便签夹夹在床头。
阮眠草草洗漱完毕,把自己撂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一觉睡到天亮。
毕竟他还有一个座右铭——一觉醒来,还是一条好汉。
结果某人因为一夜多梦,第二天睡过了头,打仗似的洗脸刷牙,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一路疯狂的在超速边缘试探,堪堪在吉时前赶到开工现场。
为了仪式感,一般开工典礼都办的相当隆重,小礼花,大横幅,王老吉,工长监理设计师,样样不能少。
阮眠在看见耿湾湾抱着一箱加多宝走进门时,差点没呕出一口老血。
他上前几步,抬起手作势要削她。
结果耿湾湾看着眼前摊平了的大巴掌,鬼使神差的也伸出手,跟他击了个掌,说,“耶?”
阮眠生生把血咽了回去,差点呛死。
他尽力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指了指加多宝,“不是说要王老吉?!”
耿湾湾疑惑的眨眨眼,“老板说没有王老吉了,我看反正都是凉茶,加多宝也一样嘛。”
阮眠气绝,“人家要王老吉取个吉,你怎么的?取个凉?!”
耿湾湾,“嗯,有道理…那怎么办?”
阮眠一指门外,“拿回车上带走,限你一周之内全部喝完!”
装修过程中有几个重要的节点,开工时的拆除交底,拆除完毕后水电交底,再就是水电隐蔽工程验收,中期瓦木验收,和最后的竣工验收。
开工时主要是和工长交代清楚现场需要保留什么,拆掉什么,哪里有新建墙体,哪里要拆除墙体,这些大格局上的东西,一般来说两个小时左右差不多就能完事。
在临近尾声时,他突然接到了肖毅的电话,告诉他山西煤老板一个小时之后到,催他赶紧回去。
阮眠头大如斗,再次重回一整天吃不上饭的怪圈,一边开车一边啃了半拉干面包,匆匆赶了回去。
*
煤老板名叫孙齐天,齐天大圣那个齐天,本人也着实长的像只猴,瘦瘦小小的一只,穿着一身空落落的衬衫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文邹邹的半框眼镜。
他看见阮眠进来,挺了挺腰杆坐直,操着一口浓浓的山普,“你让额等了很久,你知不知道?额的二十分钟能挣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阮眠赔了个笑脸,往桌上放了两瓶加多宝,“抱歉,您来的突然,我这边正好有点事耽搁了,天热了,喝口凉茶消消火。”
孙齐天不屑的瞅了一眼,“额不喝这些东西,有没有铁观音?给额泡一壶来。”
阮眠冲耿湾湾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泡茶。
耿湾湾力拔山兮的推开门愤然离去,翻了个朝天大白眼,好悬给隐形眼镜翻掉出来。
预先准备好的图纸刚投影在屏幕上,还没等阮眠开口,孙齐天转了转手指上的金戒指,咂了咂嘴,“额就喜欢金色和大红色,雕花越多越好,对了,房顶上那一圈金色的花的叫什么东西?额也要,不怕花钱。”
退一步海阔天空。
面对这种一切为了炫富的土大款,管他什么实用不实用,乖乖答应才是正道。
阮眠笑靥如花的表示明白,“可以的,参照巴洛克风格。”
他知道孙齐天根本不懂,干脆找了几张凡尔赛宫的照片和一些极尽奢华的意向案例。
孙齐天满意的点了点,“就是这样。”
阮眠在心里默默嘘叹,要是真搞成这样,在家穿着裤衩背心都不好意思到处跑。
原本阮眠做了十二分的准备,生怕这个天外飞单会出什么幺蛾子,结果到平面布置快要讲完,一切看起来都还是那样的和谐融洽。
孙齐天挠了挠鼻子,指向一层一堵240厚的承重墙,“其他的没什么问题,把这面墙整个砸了吧,敞亮。”
阮眠,“这个不可以拆,承重墙是支撑整个房屋结构中最重要的部分,拆了既违反规定,也影响建筑安全。”
孙齐天轻蔑的笑笑,“没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除了天.安门哪里不能拆?我说拆,你们这些干活的拆就完了,哪那么多废话。”
阮眠皱了皱眉,亦是冷冷一笑,“那我建议您把房子推了重盖。”
孙齐天猛地一拍扶手,“你怎么说话的!”
阮眠微微一挑眉,“是您自己说的啊。”
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的肖毅站了起来,殷勤的给孙齐天添上茶水,“咱先不纠结这个,后期您可以跟工人协商,看看有没有办法操作,您看成吗?”
孙齐天一摆手,毫不客气的扬开递到面前的茶盏,“工人?额不喜欢和那种底层的人打交道,脏得很,拉低档次。”
这句话可彻底触了阮眠的逆鳞,他的脸顿时黑了下去。
什么叫底层人?什么叫打交道会拉低档次?都是出来凭本事混口饭吃的,谁有立场看不起谁?
他见过工人在大热天里汗流浃背的用肩膀一袋一袋扛材料,一砖一瓦的给人筑造新家,人家是靠力气吃饭,不偷不抢光明磊落,怎么就成了他口里那种拉低档次的底层人了?
之前这猴子的态度再恶劣他都能忍,唯独这个不行。
阮眠把图纸扔在桌上,“您高等人的单我没能耐接,另请高明吧。”
说完,也不管身后孙齐天暴跳如雷,带着耿湾湾扬长而去。
肖毅站在一旁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摸不透在想些什么。
出门之后,耿湾湾在他身边直绕圈,不住的赞叹,“师父,你好帅,气场两米五!”
阮眠的脸色还没缓过来,整个人阴沉沉的,“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了,人品问题,没什么好合作的,即使签了后期也是一堆麻烦。”
难怪要把这个单强行塞给他,可不就是摸准了双方的脾气,知道肯定会不欢而散。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落不好还得吃一枚客诉,里外不是人。
一个小时之后,阮眠轰走客户的壮举便传遍了整个公司。
冯宇快要被他吓疯了,连跑带颠的过来找他,“我的个亲哥!这节骨眼上你耍什么威风呢?!客户说什么你顺着他不就好了,只要签单只要出业绩什么不行啊!这下好了,姚秃子不整死你毕戎希也不能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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