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毓秀坊的衣裳便是达官贵族家的世子小姐没搭上线,也很难买到他们家镇店的料子。
苏无叶身上的白狐裘是去年上元节萧羽送他的珍品,耗时三个月,由毓秀坊当家裁缝亲自操手,便是袍角不起眼的银丝线绣花,也是皇帝皇后御用的绣娘女官,最重要的是这白狐是萧羽亲手所猎,可谓天底下独一件。
当时把苏无叶感动的热泪盈眶,作为一个穷的叮当响,做任务的钱稀里糊涂就花完了,毫无规划和账本的江湖杀手,同个款式的衣服他有二十套,经常性毫无底线的蹭目标人物的吃食,从来没体验过什么叫将金钱穿在身上的滋味。
他和动物缘几乎为零,隔了百里,那些毛茸茸的小可爱仿佛开了天眼,躲得苏无叶远远的,他想追着一只摸毛毛都相当难搞。
因而这件白狐裘一到手,苏无叶几乎一年四季都将它穿在身上。
并许下了就算他讨厌全皇宫的人,也会把萧羽当成他至亲至爱的好哥哥,两人当晚就喝了一壶清冽不伤身的果酒,勾肩搭背兄弟情深,彻夜交谈。
现在想想。
真是特么信了他的邪,雷无桀那个傻子一身凤凰火的衣裳也就罢了,雷门好歹也是名门,可这荒山野岭一个破败山庄的老板居然跟他用的是同一个料子,说好的毓秀坊的珍品千金难买呢?
怎么这偌大江湖,还没走几步,就碰上了两个?
毓秀坊莫不是卖白菜的。
“一间房,再烧两桶热水上来。”
苏无叶给店小二两颗金粒子,飘上了台阶,半晌想起来,半途折身对那捧着金粒子看向苏无叶如同再世父母的店小二说道:“和我一行的那傻子,让他吃完就走,我不跟他一道,他想住下来,让他自己付钱。”
雷无桀可没钱住客栈了,苏无叶迫他离开,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接着往下走。
可他自己决定是一回事,别人迫他决定又是一回事,不论苏无叶此刻如何冷酷无情,雷无桀一根筋认到底,他一定要看着苏无叶伤寒好了才肯离开。
可伤寒这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若苏无叶的病情反反复复,雷无桀难不成也跟着耗在这?聪明人都知道如何选择,可显然雷无桀不在聪明人这行列里。
倒是一腔善意纯挚,江湖中这类人通常都死的很惨。
雷无桀正失落,身侧飘过来一道轻缓低沉的声音,如原地炸开,惊的雷无桀浑身一个激灵。
“也不是没有法子。”
这人什么时候飘过来的?
雷无桀搓了搓突然暴起汗毛的胳膊,眼睛微亮,“什么办法!”
萧瑟似笑非笑,缓缓道来,观察敏锐,“那少年看似冷漠,可刀子嘴豆腐心,你瞧他点的这么多糕点,他自己只动了两块,明摆着是给你准备的上路干粮。”
苏无叶点了两盘糕点,他一向爱吃甜,可这回只动了两块着实稀奇,其余的菜他几乎一口未吃,烤鸭可以用油纸包着带上路,连煎烤小黄鱼也是便于携带的吃食,苏无叶唯一动的也只有一碗豆腐羹,那裹着半透明汤汁的青花勺安安静静躺在碗中,浅浅的半碗。
他吃的很少。
伤寒未好,被雷无桀拖着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半天,他没死他自己都觉得命大。
这些苏无叶不说,雷无桀那傻子也是发觉不了的。
可这些却逃不过萧瑟的眼睛。
雷无桀忽然握紧拳头,眸中坚定。
“我必须要留下来!”
萧瑟撩起衣摆,端坐在苏无叶方才做过的凳子上,抬首挑眉:“哦?你想怎么留下来?”见雷无桀目露迷茫,萧瑟叹息,这两人是怎么走到这来的。
“我这客栈风雅宜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地势偏僻,你想留下,我就勉强给你安排个活计,不远处有个官道,你每日守在官道边替我拉几个客人来,我包你一日三餐。”
说罢,萧瑟伸出三个手指,那微笑的模样仿佛他给了雷无桀多大的便宜。
雷无桀又不是真傻子,“你骗我给你干活呢?!我怎么给你拉客?”
“这不简单,这天气诡谲莫测,官道临靠半山,若是大风吹过引发雪崩堵截了半路,这一时半会儿也绕不过去,自然得找个客栈了。”
萧瑟张开双臂,环顾四周:“而这方圆百里,只有雪落山庄一个客栈。”
四面漏风的大堂内,萧瑟振振有词。
雷无桀:“哇,你心好黑。”
萧瑟瞥他一眼,“我只是帮你留下来,你可知他为什么叫了两桶水?”
“为什么?”
萧瑟摇头,“因为他冷,他很冷。”
雷无桀浑身热气,苏无叶体质和雷无桀不同,他能在冰天雪地毫无异样,苏无叶却不行,可在人面前,苏无叶不想露出疲态。
房间内,店小二将屏风后的浴桶装满热水,将一袋药包放入桶中,回头见苏无叶漆黑的眼冷冷盯着他看,心中一跳,连忙解释:“我家老板说这药有助气血,客官放心。”
“你出去吧。”
“哎哎。”
待他离开后,苏无叶将药包从浴桶中捞出来,放在鼻下轻嗅,病了两年苏无叶也算久病成医,这确实是有助气血的补药,这客栈看着破烂,老板倒是很会做生意。
苏无叶以为这是推销,想起自己依旧鼓囊囊的锦囊,收下的心安理得,脱下白狐裘,抖了抖,从苏无叶身上簇簇落下的雪花在脚边坠落成一滩水渍。
将衣服挂在屏风上,苏无叶整个人没入热水中,寒冷的身体逐渐回暖,一时放松,脑袋昏沉沉的,喉咙似是堵着东西,呼吸都不顺畅。
伤寒难受,苏无叶以往习武身体强健,后来伤了经脉成病秧子,宫里那位也从来不让他受半点苦,他有十来年没体会过伤寒的滋味了。
“忘忧,我不信你真的彻底毁了罗刹堂秘术。”
肯定还留下点什么。
少年如游丝的低喃卷入蒸腾热气中,消散,被水汽濡湿的睫毛低垂下敛,苍白的脸被熏成桃花色。
当不成杀手剑客,苏无叶当个病如西子的柔弱美人也是能杀尽天下的。
可惜苏无叶满脑子的武功秘术,毫无风情念头。
苏无叶的剑继承苏乘风,无妄剑吹可断发,削金如泥,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剑,苏乘风死后,他将无妄剑交给苏无叶,两人习的都是正经剑术,即便后来苏无叶误入歧途成了杀手,一招一式也都是苏乘风的影子。
两年前,苏无叶入宫后,就再也没见到无妄剑,他知道无妄剑在哪,只是他八成是要不回来的。
苏无叶躺在床榻上,抬手并指虚空比划着旧日剑招,他一得空都会以指作剑“练剑”,他还抱有哪一日重塑经脉重回当年无妄剑客的想法。
日日“练剑”,哪怕苏无叶此刻痊愈,给他一柄剑,他也毫不生疏。
一阵冷风吹开窗户,窗框打在墙壁上,惊醒了沉溺在幻想中的苏无叶,他起床关窗,才发现这窗销坏了,关不严实。
苏无叶微微探首,窗户下正当客栈庭院,廊檐下,两盏明灯亮堂,客栈老板萧瑟坐在石桌边,喝着茶,遥望院中萧条的桃树,颇有几分文人骚客风雅的意境。
苏无叶的目光掠过萧瑟身上和普通客栈老板绝不相符的衣裳,出言提醒:“萧老板若想生意做得好,还是先将客栈修葺一番吧,这窗销都坏了。”
萧瑟似是才发现苏无叶,举起茶杯对苏无叶颔首,“雪落山庄,若是视野可及之内都封的严严实实,哪里还看得见雪落呢。萧公子可见过黑夜下的雪景?”
他当然见过。
蜀南的峭壁冰雪,逃命时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鲜血洒在雪地里,夜色下如同漆黑的深渊沟壑。
再者就是两年前寒水寺的冬至。
同无心的交战,那一夜的雪同和似佛似魔的和尚一样让人欢喜让人愤怒。
苏无叶静静观赏了一会儿雪落的景,“确实美。”
可美归美,他房间的窗销也得换新的。
萧瑟一直在看苏无叶,他的脸,他的眼睛,还有那羸弱却隐含剑意的风姿,直至苏无叶低头,萧瑟自然而然垂首喝茶。
“我听店小二说,萧老板雇佣雷无桀给你当伙计?”
萧瑟指尖点着杯壁,笑道:“你朋友执意留下,我也没办法。”
雷无桀,虽然一根筋横冲直撞的,可那一腔赤诚,很难让人不动容。
尤其那日湖中心苏无叶的援手伸的没那么正直。
他却记那么久。
“真是傻子。”
南澈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他,牵扯的人越多,对苏无叶没有坏处,可若雷无桀真的因他伤了性命,他可要自责了。
难搞。
苏无叶皱眉,合窗,用椅背抵住窗户边,免得再被风吹开。
只是南澈的人还未到,雪落山庄隔日却迎来另一个人。
雪落山庄地势偏僻,常年大雪纷飞,道路崎岖,走这条路的大都是江湖中人,山脚下一条狭窄官道,曲曲长长,傍晚时分突发雪崩,堵截唯一的道路,清理出可供两匹马通行的路也得一天。
无双迷了路,同大部队走散了,兜兜转转越走越偏,可所幸的是迷路的不只有他一个。
“大哥,前头有个客栈。”
一伙寒酸的混混。
无双骑着马,背着巨大剑匣,袋子里的干粮早就吃完了,此时饥肠辘辘,没吃的,无双就没力气,坠在混混后头慢悠悠的走向雪落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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