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六通,神镜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忘忧所精六通,使他能看透世间生死形色,众生心中魔障,临到最后,也成了忘忧自己心中的魔。
寒水寺主持坐化,一时风声两两,但更引人注目的却不是第一禅师入魔这等令人唏嘘之事,而是忘忧死前,将罗刹堂所有秘术通通一场大火烧了干净。
苏无叶离开雪月城前往寒水寺,其一是为了给忘忧报个平安,其二便是为了罗刹堂的秘术之一,能重塑他全身经脉的邪术。他想做个抢人秘籍的坏人,可如今连个坏人也做不得了。
忘忧将罗刹堂的秘术毁灭,自然不想它们落到其他人手里,便是苏无叶,亲口问忘忧讨要,那个心思剔透的老和尚也难以答应苏无叶的请求。
本来,苏无叶是想拼了和忘忧多年的交情,死皮赖脸也要进罗刹堂,忘忧突然坐化,罗刹堂被毁,摆在苏无叶面前的似乎是条绝路。
偏偏这种时候,苏无叶病了。
夜深露重,窗前吹风,又逢人生大起大落,几番折腾之下,苏无叶高烧不退。
“老夫只能给他灌一碗伤寒药,观二位气度不凡,想必出身大家,这位少侠还是赶快将公子送回家吧,这位公子-身埋隐疾,家中定有稳固之法……”
大夫喋喋不休的说着他的见解,这清冷天气,额角密密麻麻渗着汗珠,这少年一切脉,破碎脆弱的经脉吓坏了这小镇上的普通大夫,何人心思手段如此狠辣绝情,这少年若非汤药和保命之法吊着,只怕早就魂归西天,就看这两人衣着不凡气度不俗,大夫也不敢牵扯太多麻烦。
可说了半天,这黑头发的红衣少侠像尊雕塑,全身僵硬,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雷无桀却只听懂了“公子”二字,这两个字堪比魔咒不停在脑中盘旋回荡,当即如遭雷劈,瞪圆了眼,似是连呼吸都差点换不上来,世界受到了强烈冲击。
萧姑娘……他不是姑娘?!!
那那那……
雷无桀涨红了脸,本就热血张扬的少年,此刻真像个冒着热气的熟螃蟹,在屋子里来回蹦跶。
这段时间他到底有多蠢啊!!当着萧兄弟的面喊人家姑娘一声接着一声!!
不,重点是为什么萧兄弟也不提醒他?!
雷无桀抱着脑袋就差蹲在墙角画蘑菇,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恨不得自己个儿钻进地缝里。
床上的少年闷哼,细微的动静也能吓的雷无桀如惊弓之鸟,手脚不知往哪放。
“萧,萧无叶,你醒了?”
雷无桀默默滚动着喉咙,紧张兮兮瞪着苏无叶苏醒,可半晌没动静,困惑的看向大夫,那大夫捋了捋山羊胡,“这位公子身体孱弱,半梦半醒,喝了药,他很快就会退热,但这位公子的隐疾……就恕老夫无能为力了。”
大夫告辞,雷无桀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银子铜板都给了大夫,多换两包好药。
“这可怎么办。”
雷无桀望着昏睡的少年,一脑子空白。
人傻钱少的雷无桀压根不会照顾人,听见苏无叶半昏睡之时嘴中呢喃着“寒水寺”“忘忧”,雷无桀心里记下,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寒水寺忘忧坐化的事,以为苏无叶是急着要去奔丧,当即在背上加了张竹椅,把苏无叶绑在椅子上免得他滑下去,认真的像小王爷忠心耿耿的仆人。
亏得雷无桀武功不俗,力气超然,衣衫半露,露的不是像苏无叶一样贵公子一样细腻的雪肤,而是十分可观藏着魄力的虬结肌肉,冰天雪地,身上也冒着阵阵热气,背着个人也能赶路。
可清冷天气,将一个重病之人背在身上赶路,也就雷无桀干得出来。
苏无叶像躺在一艘随风漂泊的小船上,醒来时,入目是灰白色的天空,层层叠叠厚重的云迫在眼前,冰冷的晶体毫无预兆从天空坠落,苏无叶很久没亲自碰过雪了,天启的雪和这里的雪不一样,天启下雪,苏无叶会搬到别宫居住,那里只有他一人,没有窗户没有自由,只有燃烧的地龙和偶尔来探望苏无叶的萧羽或瑾仙。
他脸庞冰冷,身体似乎在移动,可这姿势委实太怪异。
“我在哪?”
身下传来雷无桀饱含热气的呼吸声,“我们在赶路!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丢下的!”
苏无叶沉默一会儿,又道:“赶去哪?”
“寒水寺!”
苏无叶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看不清远处风景,越来越大的风雪遮蔽了视野,苏无叶裹着的白狐裘沾上雪花,他体温比寻常人要低上一些,雪花落在苏无叶身上如凝固了时间,融化缓慢。
“既然赶路,为什么不雇辆马车?”
雷无桀无奈道:“我没钱啊!”
苏无叶额角抽动,语重心长,“我有钱。”
雷无桀笑了几声,坦然至极:“我忘记了!等到下个地方我们再雇马车吧!”
“等到了下个地方,我就冻死了。”
苏无叶念及死字,心中毫无波澜,“我死了,他们会杀了你,雷无桀,你寻个地方把我丢下吧,我会留下遗书,只说是我自己寻死和他人无关。”
苏无叶这话说的特消极,满身颓色,他也许不该挣扎奔着不该奔的希望,他本就是靠着药汤吊命到现在的病秧子,经脉破败,真气逆流,当年那人一道剑气至今还留在苏无叶的心口,每每运功,与之相抵,痛苦不堪,无数个夜晚,在宫里苏无叶不死心的试了一次又一次,鲜血洒满床铺。
如今死了也好,反正天启他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苏无叶丧的不行,他身体羸弱,再丧也不显得违和,只他容色苍冷,本就病态,近乎与雪融为一色,漆黑的瞳失去光泽,半阖着毫无生气。
不怪雷无桀将苏无叶认成姑娘,少年凌厉朝气,早已被这两年的病痛消磨殆尽,剩下几分模糊性别的单薄纤细,他模样又与长公主相似,长公主年轻时被称为北离第一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把我丢了吧。”
“我不!”
“丢了。”
“绝对不!”
雷无桀不明白前几天还精神满满的少年怎么变成这样,但他绝不可能丢下苏无叶,“我之前将你认成了姑娘,你还在湖心救了我,我雷无桀做不出丢下救命恩人这种垃圾事!”
苏无叶叹气:“其实我压根没想救你。”
这是实话,可说实话了,雷无桀却不信,只觉得这是苏无叶故意说出来刺激他的。
“前头有个客栈,我们喝点热汤,再打听一下有没有马车,你不会被冻死的。”
这大雪天,荒郊野外,左右是山,哪有客栈?
可伫立在雪中的确实有家客栈,被霜雪覆盖一半的牌匾上写了雪落山庄四个字。
这山庄老板一定是个有钱人,把客栈开在这种地方入不敷出还没破产,可不就是有钱人?苏无叶面无表情的想。
殊不知山庄内的某人也是这么想的。
虽徒步行走十分寒酸,但那红衣少年的衣服料子可是凤凰火,一匹千金,而他背上背的少年身上穿的更是京城毓秀坊一年才出一件的雪狐白裘披风,一小块就够寻常人家半年的饭钱。
萧瑟拢了拢袖子,心中大为舒畅,刚才还考虑将客栈高价卖给百里之外鸿路镇上的李员外,现在肥羊就上门了,三月不开张,开张吃一年,萧瑟非得从这两人身上赚够修客栈的钱不可。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礼貌迎客的是雪落山庄的老板,小二反倒迟了一步。
雷无桀像阵风一样飘过,萧瑟难得的亲自接待就这么被人无视。
这雪真冷。
萧瑟抖了抖衣袖,转身,眼神示意店小二,小二立即反应过来。
“客官,需要点什么?”
雷无桀小心翼翼扶着苏无叶,萧瑟这才将颇有些挑剔的目光从雷无桀身上移开,不经意般落在苏无叶身上。
在进门时,萧瑟就发觉,同红衣少年蓄势待发的热量不同,墨发少年吐息深深浅浅,这是病重之人才有的呼吸,毫无规律,当看到雷无桀照顾的姿态时,萧瑟更确信了这一点。
只这少年的长相……
希望是他猜错了。
“要两碗阳春面。”
阳春面?
店小二干笑:“客官还要点别的吗?我们店里的招牌桃花酥和桃花酿都很不错。”
雷无桀对吃的没太大要求,刚想拒绝。
苏无叶扯住他袖子,仰首对店小二道:“桃花酥,杏仁羹,酒就不用了,再来两盘你们店里的拿手菜,雷无桀,把药包给他。”
雷无桀“哦”了一声,将药包递给店小二。
“会煎药吗?”
店小二抓着药包,“会的。客官你稍等。”
苏无叶说完这几句,便喉咙发痒,抬手捂唇压抑着轻咳几声。
“客官身体不适,这天气恶劣,不如在客栈修养几日再上路?”
萧瑟见缝插针,笑容温和,倒真像是为苏无叶身体考虑的好心人。
苏无叶垂眸,并未直视萧瑟的脸。
“也好,我就在这修养,雷无桀,你初入江湖不必因我耽搁,吃完你就上路吧,救命之恩,等你闯出名头了,我自会向你讨。”
雷无桀闷不吭声,苏无叶说的有理有据,雷无桀想反驳可又没那口才,只得憋着。
他坐在凳子上,像只受委屈的小鸡仔。
两人一时沉默。
直至萧瑟打破这奇怪的沉默,“这位小兄弟姓雷,可是江南霹雳堂雷门的弟子?”
提到师门,雷无桀当即精神许多,龇牙笑的灿烂:“当然!雷无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雷门雷无桀!”
“哦。”萧瑟反应平平,话头一转:“那这位是……?”
萧瑟看向苏无叶。
不知是不是雷无桀的错觉,总觉得这笑的温润可莫名讨人厌的客栈老板一开始就是想问萧无叶。
“萧无叶。”
苏无叶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
萧瑟顿了顿,几乎和苏无叶如出一辙的广袖揣手,披着裘皮大衣,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可苏无叶是真冷,萧瑟是真冷还是装模作样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真巧,我也姓萧,名瑟,看来八百年前,我们是一家。”
做生意的说话难免热络,可这热络落在苏无叶耳朵里便怪怪的。
苏无叶抿唇,进客栈至今,这才第一回抬头去审视客栈老板,不看还好,这一看,苏无叶脸色更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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