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和宁和尘俩人的命,其实是天上地下。
宁和尘十五岁名满天下的时候,李冬青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等宁和尘叛了天下,被天下人追着打的时候,李冬青终于十五岁了,在街头上卖艺,演得就是宁和尘卖国的故事。
俩人这样的命,如果非要凑在一起,你也知道的,那只能靠老天爷的生拉硬拽。
元光四年,元月十三日,化雪日,大风。
李冬青刚跟戏班子的打杂的吵了一架,被他干娘拦下了,嘴里塞了满满当当,是他干娘给他送来的俩鸡蛋。
戏班子拿出竹林的雪景儿来,往破庙院子里一放,锣声阵阵,小童吆喝着:“《踏雪寻梅》第二幕——”
李冬青今晚还演宁和尘,宁和尘这段时间比较火,就演宁和尘进马邑大叛天下,为天下人唾弃之前,斩断情思,内心挣扎的一段戏。这段戏不好演,很考验演技。
“李冬青!”小童小声叫他,“到你了。”
刚才打杂的把李冬青他娘拦在了外头,好一通训斥,他听见了动静,和那人吵了一架,现在还有点生气,一口咽下鸡蛋,拿一口水压下去噎窒感,闷声说:“知道了。”
他两步钻进后台,掀开后方门帘绕过去,跳到墙上,然后两个飞身,跳下了台,动作干脆利索地亮相,当即掌声四起。
阿梅早已经等久了,见他来了,便念台词,问道:“宁和尘,我问你,你昨天怎么没来提亲?”
江湖传言,叶阿梅是宁和尘的姘头,江湖又传言,叶阿梅热辣似火,柔情似水。这些江湖传言,空穴来风,但没人考证。
叶阿梅说:”你要不想娶我,趁早说,我不逼你,我逼过你吗?你何至于如此对我。”
李冬青说:“阿梅,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我若非……”
“我不听这个,只看结果。 “
“阿梅!”李冬青痛苦道,“你这不就是在,嗝,逼我?”
阿梅:“?”
李冬青:“……”
这一口鸡蛋噎得实在太狠了。
女主角被一打岔,一时忘了词儿,李冬青给她悄悄做嘴型,阿梅接上了说:“你果然还想报你的仇,宁和尘,我没有你的仇重要吗?”
黑天如大席,堂下只有观众窸窣的嬉笑声,瓜子声,一场爱恨情仇痴男怨女的大戏演得正憨。
屋顶上,瓜子儿皮顺着房檐落下来。一个公子坐在上头看得非常入迷,甚至鼓起了掌。
他身穿黑色常服,外头披了件带兔毛毛领的大袖大衫,腰间别着一只黑色羌笛和一把剑。头发半拢,出落得亭亭玉立。
他坐在这已经半天了,瓜子儿皮都嗑了一地。
当时他身后还跟着几十人,这些人追了他一路,杀也不光。且越来越多。他索性就不再跑了。
屋下,李冬青说:“阿梅,我爹因胡人而死,嗝,我这一生都叫胡人毁了,你叫我怎么能忘?我不杀中行说,你叫我怎么能活?”
男人又嗑了俩瓜子。
屋顶,又有追兵来了。
夜幕中,追着宁和尘来的,小月氏来了三十二歌女,身姿婀娜,五官深邃,仿佛匈奴人一般,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裸着胳膊和肚脐,个个手上抱着一把琵琶。落在三十二颗树尖上,抱着琵琶摆起了哀兵阵。
小月氏三十二歌女出洞,这阵仗看着是要让宁和尘有去无回,墙头上飞下一老头,白衣白发,宁和尘一抬头,原来是自己的师父。
“这里有无关百姓,”不可得山山主李饮风传声入耳,对众高手道,“不可妄动。”
宁和尘招呼各位说:“来了,看戏吗?还不错。”
屋下,众位无辜百姓并不知道头顶已经被武林中的百位顶尖高手包围了,戏看得正酣。
叶阿梅痛得肝肠寸断,没想到宁和尘居然是这样狠心的男人,先是一把拦腰抱住了他,然后见他没有转身,又痛恨起来,放开了手,眼含热泪看着李冬青,一步步缓缓倒退,最终转身洒泪下场了。
一个大汉说:“演得好啊。”
“是啊,”宁和尘嗑了个瓜子儿,随口说,“还不错,吃吗?”
“不了,客气了,”大汉说,“杀了你,今晚回去有酒喝。”
“谁请?”宁和尘问道。
大汉:“可以算在你头上。”
宁和尘被他逗笑了:“不吃算了,“吃多了上火。”
他一抬头一把瓜子攘出去,仿佛暗器一般四射,一时人影闪动,都在黑暗中隐忍着,他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和尘土,说道:“好大的胆子啊。”
大汉大手一抓接在手里,没有说话。
月氏大歌女冷道:“起阵!”
当即所有歌女足尖轻点,单脚立于枯树枝丫上,“铮”的一声——琵琶声起,异域靡靡之音从指间抖落,阵起!
月氏的三十二歌女哀兵阵是专门对付内力深厚的高手的,只针对阵内的人,旁人听不见,哀兵阵摆下,宁和尘不破便出不去。三十二个女人给你弹琵琶,吵也吵死了。
他师父正好可以在这个时间大义凛然地教训他:“雪满,你做了负天下人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和尘从腰间掏出了自己的羌笛,拎起自己的衣角擦了擦笛身,随口说:“师父,这戏里都会演,我不就为了报仇吗?”
“你有什么仇可报!”李饮风说,“十三年捂不化你的铁石心肠,雪满,雪满啊!你怎么就想不开!”
“想不开啊师父,”宁和尘也无奈地叹,“我猜那大概是你爹没被逼死,你也没寄人篱下十三年?”
李饮风怒斥:“不可得山不曾亏欠你,何来寄人篱下?”
宁和尘一摆手:“随便吧。”
“总想与我讲道理,”宁和尘活动了下肩肘,平淡道,“算了罢。”
李饮风气得两眼发红:“孽障!”
宁和尘说:“行罢,行罢。”
屋檐下,戏班子的小童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抬头望去,看见站了几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观众,心中纳罕:“怎么上去的?为了几个打赏钱,不至于吧?”
琵琶声越演越烈,三十二歌女倒是弹得起了兴致,宁和尘头疼得要炸开,这番才终于被骂完,才终于有机会破阵,羌笛刚刚放在嘴边,就听得一少年说:“不能让他吹!他要吹踏雪寻梅破阵!”
李饮风当即拔剑而起,直冲他面门而来!
宁和尘足尖轻点往后飞去,刚提起丹田一口气,他羌笛还未出声,下方却就在这时候已经有羌笛响了起来!
李冬青闭着眼睛,吹得正欢,戏正浓。
宁和尘也愣住了。
小童看着看着上头的人,那些人居然开始飞了起来,寒光四起,迸射着铁花,小童一时有些茫然,那从房檐上滴答着流下来的是什么?黑乎乎的。
小童往嘴里塞瓜子,眼睛还放在上头。
不足须臾。
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锣被扔在地上,被槌狠狠地砸响了,小童更是被声音吓了一跳,大声尖叫:“是血啊!血啊——”
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惊,李冬青一下子睁开了眼,羌笛声停。
小童:“啊——我的天啊啊啊啊啊!”猛地冲出了破庙的门,声音越来越远。
李冬青福至心灵,抬头望去,之间高高的房顶上,看见头顶银光闪烁,寒气阵阵,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头顶上打了起来,他目力极佳,定睛一看天上一仙子绝尘艳艳,头顶一根的黑檀木簪,在一看腰上那把墨玉雕金松羌笛,瞬间明白了过来,奔下台区,一把背起了他娘,脑袋里一空,又瞬间反应过来,吼道:“是宁和尘!跑啊!”
“宁和尘?!”
人们听见这个声音,率先想到的不是宁和尘是谁,而是这真的是那个宁和尘吗?
李冬青却已经撒腿跑了,管他是谁,惹不起是肯定的!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却传来衣角纷飞的声音,宁和尘从枯枝上落下,一手攥住李冬青的肩膀,将他拦下,李冬青霎时感觉自己锁骨都要被捏断了,他干娘是个瞎子,慌忙问道:“儿啊,怎么了?”
“江湖救急,”宁和尘轻喘,把自己的羌笛塞进李冬青的手中,“接着吹。”
李冬青这才看清楚宁和尘的长相,生生是被这张脸吓愣了一瞬,此生并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这是人吗?我的天,李冬青心里发慌:“莫不是遇见鬼了?”
琵琶声嘈杂,宁和尘头痛欲裂,半只胳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手里还紧紧攥着剑柄,眼睛逼出重影。说道:“踏雪寻梅!”数人落在了宁和尘身旁,看着他的视线非常渴,凶/器闪着寒光,宁和尘放开他,又重新卷入战局。
李冬青:“……”
他见宁和尘又飞到了天上,再一回头,眼前就是破庙的门。
李饮风一个剑花将宁和尘打了下去,怒喝道:“宁和尘!束手就擒!”
“儿啊——”干娘慌张地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冬青往后望了一眼,宁和尘被甩下房顶,根本无暇顾及到他,李冬青给自己打气,深呼吸一口,身后还背了个老娘,这事根本不用犹豫,当即扔了羌笛便跑了出去。
李冬青跑了!
宁和尘往下看了一眼,却不意外,不在意一般,又被拖回战局。
李冬青从小学了些脚下的功夫,都是花架子,为了耍起来好看,但此时逃命却非常有用。
琵琶声催命一般敲打着宁和尘,数十人围攻而上,宁和尘腹背受敌,血吐了两口,但却没露出颓态,可这也是未必真的无碍。
“生擒!”李饮风说,“让那些女的别弹了!”
小月氏的大歌女款款地站在树尖上,并没有下场缠斗,此时说道:“山主玩笑了,我们月氏没有生阵,摆阵即死。”
李饮风说:“谁让你摆的阵!”
“你可真逗,”大歌女语带奚落,笑道,“不摆阵,你能打得过他吗?怕不是要给他来塞牙缝吧?”
李饮风怒道:“你分明是怕雪满活着,下一步便要屠了你满门。”
“我没事、闲得屠他干什么,这就有点冤枉我了。”宁和尘擦了擦嘴角的血,笑了起来:“你们万万要商量好——我只有这一条命,你们要怎么分才好。”
他平日里高不可攀,做君子作态,此时却放肆狂狷,嘴角让血染得鲜红,真有些人间妖魔的模样,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伪君子。李饮风与他师徒十三年,仿佛今日才算真的认识了宁和尘。
“闭嘴罢,你这魔!”有人拔剑而起。
就在此时,破庙门被寒风吹开,下头忽然响起来了箫声,李冬青去而复返!捡起来墨玉羌笛,立于门庭之中,吹了踏雪寻梅,四周被内力震碎的围墙和枯枝落叶在他周围飘荡。
宁和尘大笑说:“天不绝我!”
他仿佛又向天借了无穷的力,脚下踢起来片片瓦片,用内力震碎,瓦砾随着乐声送远,他内功浑厚,这声音变成了他与李冬青的阵法,如箭一般射向三十二个方向。
歌女微微歪头皱眉,瓦砾就抵在她们额,青萝纱裙被风吹起,宁和尘扔了剑,双手抬起,整个房顶都被掀开了,众人纷纷落地,李饮风顺势落地,剑指李冬青:“别吹了!”
众人越听越不对劲,这白丁少年分明就不是凡人。
李冬青从佛像后头露出头来,撒腿就跑,但是他跑到哪儿那就落下人来拦路,最后被围了一圈儿,李冬青举着那把沉甸甸的羌笛,还吹着曲子,一时到了绝路。
宁和尘大吼一声,如怒如诉,三百里的苦命人听了都要落泪,瓦砾化成寒刀,如爆炸一般洒遍破庙,三十二歌女应声倒地,额心没入了砂石瓦砾,缓缓淌了一滴血。
“停罢,”宁和尘飞身落下,把李冬青的手缓缓放下,笑说,“好孩子。”
李冬青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足下一点,一步踏上了墙头,直接消失在了夜色中,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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