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昭明宫的剑拔弩张相比,露华宫是一派风平浪静。赵仙仙慢悠悠地吃过早膳后,又回到紫檀木拔步床上酣睡了。
陈达今日只穿着一身鸦青色常服,又已经两年多没有在人前露面,所以跟随着皇帝去露华宫的一路上,倒也没人认出这位曾经位高可登极的镇国大将军。
流云与清云正守在寝殿外候着,就见方才离开没多久的皇帝又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英俊挺拔,身高能与皇帝比肩的中年男子,她们欲要福身行礼,就被另一旁神色紧张的张德全阻止了。
皇帝与陈达轻手轻脚地走进寝殿,两人都生得比寻常人高大健硕,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慢吞吞地走近床边,就望见身着素色暗花纹丝质里衣的赵仙仙,双颊绯烫,侧躺在床上,因着殿内暖烘烘的,身上的蚕丝被只盖了一半。
见她睡意正浓,皇帝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他知道是自己今早的孟浪累着她了,顿时觉得又心疼又自责。
陈达站在他身后,有点情怯不敢走得太近,只稍稍望一眼她的睡颜,就感觉触及了心底的柔软,随后苦涩又开始泛滥起来,从前自己不喜她的容颜太盛,抢了陈嫃的光,如今却怎么看怎么好,正如之前那个孙氏所说,眉眼间的确有一两分自己的影子......
他手心爬满了汗水,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这个自己与晋阳长公主唯一的血脉,本该养尊处优被娇宠着长大的,却阴差阳错成了下人的孩子,还为奴为婢任人使唤......愣神间泪已经如泉涌下,心中悔恨交加。
原本正睡颜微酡的赵仙仙,忽地感觉自己被热切地注视着,又听到身边有些声响,便以为是皇帝忙完事情又跑过来扰了自己的清梦。
她骤然睁开了一双惺忪的美目,想要瞪他一眼表达自己的不满,却出乎意料地看到那个,一直不喜自己的镇国大将军,正悲恸无言地流着泪,与皇帝一起站在自己的床畔,她顿时满脸惊慌失措,不寒而栗,整个人都头昏脑胀的。
皇帝也有点傻眼,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醒来,脸色乍青乍白的,又转头睇了一眼陈达,见他还呆呆愣愣站的,急忙使眼色让他离开,自己坐下来将赵仙仙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道:“仙仙别怕,朕在这儿。”
陈达收到他的眼神后,又呆呆地多望了一眼赵仙仙,感受到她眼中的惶恐,便垂着脑袋,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陛下.......大将军怎么会突然在露华宫?”赵仙仙缓了好一会儿,仍然心有余悸,扬起头扑闪着含泪花的双眸,满眼不解地凝视着皇帝。
皇帝心底略微一颤,不自觉地耸了下鼻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他......是过来寻朕的......”
“那为什么要进到后宫内苑来?还进来臣妾的寝殿?”她眼眶红红的,嘟嘴鼓腮,声音变得哽咽道:“找陛下的话,在昭明宫里候着就是了。”
前世这位镇国大将军卸职后就隐居了许多年,直到皇后娘娘因着头风病逝后,他才回来了西京城。之后他还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是自己为了后位而毒害皇后,意图让自己一命偿一命,只是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任何证据,他才就此罢休了。
适才一睁开眼,就见到他脸色难看地站在自己面前,还以为他是要过来杀自己的。
皇帝搔头抓耳,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缘由,他心底开始懊悔,自己不应该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恩师就心软,答应带他过来看仙仙。
赵仙仙追问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心里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陛下,大将军是不是想来杀臣妾?”话一说出口,泪珠就止不住地滑落在雪白的脸颊上。
“自然不是!”皇帝一听她这话,心里像是扎了跟刺一样,低下头来亲吻她睫毛上的泪珠,内心挣扎许久,左右摇摆不定,最后还是决定还是告诉她真相,以免她自己在心里胡思乱想。
“仙仙,其实你是大将军和晋阳长公主的女儿……”皇帝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担心她听完后身体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赵仙仙刹那间变得惊愕失色,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若真是长公主的女儿,那皇后娘娘岂不是……所以阿娘是知道实情,才会这般更偏爱皇后娘娘?
她顿时陷入无尽的悲恸中,越想越觉得委屈不已,自顾自地将脸埋进皇帝的胸口,微微耸动着双肩,泣不成声,哭得一塌糊涂。
皇帝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衫都湿透了,脸上血色尽失,嘴角下压着,急痛攻心,连呼吸都觉得烧灼着疼,他的下颚轻轻顶在赵仙仙的头上,用沙哑的嗓音安慰道:“仙仙乖,不哭,伤着身子了可如何是好?……”
赵仙仙也知道自己情绪激动会影响腹中的胎儿,尽力控制着自己,须臾后情绪才得到了缓和,她用哭哑了的嗓音幽幽地说:“陛下,臣妾想见一见阿娘,想问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好好好,仙仙想见谁都可以。”皇帝目光涣散,连声应着,他早就怀疑其中有徐氏的手笔了,只是顾忌赵仙仙怀着孩子,怕有什么风吹草动惊着她,如今她也知道真相了,自己也不必再处处小心。
派了人去传赵家人都进宫里来后,两人又重新梳洗了一番,换上了新的衣衫。张德全这时又上前来,附在皇帝耳边小声说:“陛下,大将军与沈大人如今还在昭明宫里候着,可要把他们一起召来?”
皇帝眉心蹙了蹙,眸光意味不明,思索片刻后,才沉着冷静地吩咐:“都一并请过来露华宫前头的正殿罢。”
“是!奴才这就派人过去将人请来。”张德全忙不迭低眉顺眼地回道。
临近日中,皇帝自己早膳都还没用过,就惦记着赵仙仙的午膳,让人直接先传了上来,陪着她一起吃,但赵仙仙心里想着事,只怏怏不乐地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这时露华宫的正殿待客厅,赵家的一家三口:赵父、徐氏和赵深都随着宫人的带领下进来了,正好见到原镇国大将军陈达,和如今的户部侍郎沈焕,两人略微神色不自在地坐在一旁的位置上。
赵仙仙挺着五个多月的孕肚,在皇帝的仔细搀扶下,姗姗款步走了过来。
“微臣/草民/民妇参加陛下,参见贵妃娘娘。”一时间殿内响起齐整的请安声。
“都免礼罢。”皇帝扶着脸色苍白的赵仙仙坐稳后,实在心疼得厉害,便转头用鹰隼的眸子冷冷地望了他们一眼。
赵父和赵深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要召这么多人来到露华宫,但也只能面露拘谨坐在一旁。
徐氏一进来就看到镇国大将军,心里一阵发虚,背脊僵硬着,指甲用力地嵌入了掌心,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待客厅里一时间陷入了冗长的安静,皇帝与陈达两个征战多年,杀敌无数的热血男儿,此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不会吓到此刻已经噤若寒蝉的赵仙仙。
过了一会儿,反倒是赵仙仙自己先开了口,她竭力忍住泪水,声音带着哭腔问:“阿娘……我不是你的孩子对不对?”
“你个……贵妃娘娘怎么突然这么说?娘娘怎么会……不是民妇的孩子呢?”徐氏乍的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得不好了,原本想下意识如以前一般训斥她一番,但同时被几道视线冷冷地盯着,她才急忙改了口。
“呵,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仙仙确实不是你们赵家的孩子,而是大将军与长公主的唯一的血脉,你无须狡辩了,倒不如说说自己当年是怎么狸猫换太子的?”
皇帝见徐氏不知悔改,还意欲责骂赵仙仙,轻蔑地笑了一声。
徐氏被他森冷的气势吓得瞳孔骤然一缩,心凉了半截,她不懂,都过了十几年了,一直没被发现,自己也是好不容易等到晋阳长公主去世后,才将赵仙仙接回大将军府给陈嫃当婢女的,怎么如今莫名其妙就……
但她知道若是自己认了,女儿陈嫃的后位就不保了,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如今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知道生产那天的情况了,于是咬死了不承认:“民妇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贵妃娘娘千真万确是民妇生的。”
“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前朝淑懿皇后的画像,你还敢说仙仙是你生的吗?”陈达这时冷不丁地开口,语气冰冷,高高举着那画像给她看,紧锁的深眉里尽是厌恶。
徐氏、赵父与赵深同时望向那副画像,三人的面色顷刻间变得煞白,一脸难以置信。
“不对……不可能啊……”徐氏浑身冒着虚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低声喃喃道。
她年纪与晋阳长公主相当,压根儿就没见过长公主的生母淑懿皇后,从前见赵仙仙与长公主完全不相像,还暗自庆幸过,完全没想过,赵仙仙不像生母,反倒像极了自己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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