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建远侯府,折花院。
时值隆冬,连下数日的雪今日方才停歇,外头冰天雪地,寒气逼人,院子里花草树木已化作琼枝玉叶,一眼看去一片粉妆玉砌,地面上扫出了一条青黑色小径,两旁皆被厚厚白雪覆盖,一青一白鲜明对比。
一名绿衣婢女脚步匆匆踩在青黑小径上,穿过月亮门飞奔进院,口中还喘出如烟雾气,进入闺房暖阁之内。
抬眼就见姣美少女正斜斜靠在暖炕上,身着月白掐腰小袄,下身素色烟纱散花裙,不施粉黛,却也颜如朝霞映雪,檀口朱唇,因父亲过世不久,垂髻上只戴着一朵素花,一眼看去如出水芙蓉,冰清玉洁。
她面容略带愁色,眼眶微微泛红,似有心事。
婢女遇鲤只是一瞬失神,随后急忙禀报:“姑娘,夫人她吐血了!”
听闻此话,顾晚筠猛然回神,坐直了身子,目中惊诧带着几分担忧:“上午去看不是还好好的么?”
遇鲤应道:“是二夫人刚才跑去迎晖院探病,跟夫人在屋中叙话,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夫人知道世子前些日战败被俘的事情,夫人一时激动,就咳出了血……”
还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二婶故意去母亲面前说大哥的事情,巴不得火上浇油气死她母亲。
一个月前父亲才刚刚战死,母亲听闻消息受了刺激一病不起,如今大哥也被叛军所俘,生死未卜,母亲知道自然不好受,顾晚筠都再三警告让人不要告诉她的。
顾晚筠黛眉微颦,下炕穿了云丝绣鞋,急急忙忙起身,吩咐道:“拿披风,我去瞧瞧。”
贴身婢女遇鲤应了声,速速取来乳白软毛织锦披风,伺候顾晚筠穿上,系上带子,上下打量一眼,就见这披风里头少女身形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一举一动曼妙婀娜,浑身透出一股娇柔贵气。
遇鲤不禁暗暗叹息,身为国舅建远侯的掌上明珠,姑娘娇生惯养,又深受皇后姑母喜爱,打小出入皇宫,是京城贵女之间呼风唤雨的人物,那容貌又生得天姿国色,曾让数不清的贵族子弟拜倒在其石榴裙下。
此番朝廷变故,侯爷战死,夫人卧病,世子被俘,二房虎视眈眈,以往那些亲朋好友如今都对侯府避之不及,赫然已是得势时车马盈门,失意时门可罗雀,风光不再。
穿戴好了披风,遇鲤又递上喜鹊绕梅铜质花形手炉,顾晚筠接过手中,塞入袖下,这才匆忙领着人出了闺房。
迎面就是一阵刺骨寒风袭来,吹得衣袂猎猎,冷风顺着衣领钻入身上,冻得顾晚筠缩紧脖子,拉高白色绒毛飘飘的风帽。
她带着人埋头直走,穿过垂花门,一路经过长廊小径,径直去了主院迎晖院。
路上顾晚筠还询问:“可请大夫了?”
遇鲤回答:“现在外头这样,药铺全都关了门,大夫早就不知所踪,去求了御医也求不来,连夫人喝的药也快断了。”
如今外头大雪封城,加上叛军压境,不几日即将兵临城下,汴京城门早已封锁,禁止出入,各家各户门窗紧闭,百姓躲在家中瑟瑟发抖,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处有官兵出没,加上侯府如今现状,料想也没有大夫肯来。
到了迎晖院,顾晚筠迈步入屋内,就见母亲沈氏正躺在暖炕上,盖着孔雀纹织锦缎被褥,面容毫无血色,比早上来探望的时候又憔悴了几分。
“娘,你怎么样?”顾晚筠上前蹲在一旁,眼眶湿润,心疼地看着母亲。
沈氏年纪三十七八,原本这些年受建远侯独宠,整日红光满面,保养甚好,样貌依旧美艳动人,最近因为夫君战死心力交瘁,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大半,鬓角生出几缕银丝,略有鱼尾纹的眼角带着泪痕。
沈氏叹息一声,声音虚弱道:“娘就是担心万一娘撑不住了,你大哥又有个三长两短,筠筠你孤身一人可如何是好,咳咳咳……”
听见母亲咳嗽,顾晚筠连忙伸出手抚着她的背,安慰:“大哥是被生俘,想来还有一线生机,娘也不必太过操心,听说那裕王为了安抚民心,承诺不杀战俘,不斩投臣,不为难百姓……而且,裕王或许念在我们两家曾有过婚约,会善待大哥的,到时候大哥回京,我再想办法将他赎回来……”
好吧,顾晚筠说出这些鬼话,连自己都不相信,因为战败父亲、俘虏大哥的逆反裕王,正是她那个前未婚夫的爹。
当初裕王世子裴延潇被她多次羞辱,还退了婚,让裕王颜面无存,肯定巴不得杀了她大哥以泄心头之恨,哪里可能善待?更别说顾家身为外戚,本来就是众矢之的。
那桩婚事是祖父在世时订下的,可顾晚筠从小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个懦弱无能的瘸子,三年前,裕王失势被驱逐至西南蜀地,正好皇后姑母想与这裕王撇清关系,父亲才终于同意退了二人的婚事。
那时候哪能想到风水轮流转,裕王南下西蜀之地,不过两三年就东山再起,此番皇帝突患恶疾,生命垂危,裕王就趁机笼络周边诸王兵变反叛,挥军北上,来势汹汹。
朝廷临时任命建远侯顾衍为大都督,带人率领五十万精兵南下迎战,剿灭叛军,半年以来接连败阵,一月前建远侯在平阳被斩于马下,剩余兵马连退三城,最终也是寡不敌众,兵败垂成,建远侯世子也被叛军俘虏。
听说自过了平阳极少再有战事,各地守军无不大开城门相迎,纷纷投诚拥戴裕王,眼见着叛军不日便能抵达京师。
若叛军成功攻下皇城,那裕王登基称帝,肯定第一个来抄了建远侯府,轻则将他们变卖为奴,重则取了全家性命,一雪当年之耻。
这些沈氏哪里会不知道,皱眉道:“你就别哄娘了,当初退婚的事我们早已经得罪了裕王,加之你姑姑的关系……唉,如今倘若裕王上位,必然第一个就拿我们建远侯府开刀。”
说到此处,想到现在处境危急,她却无能为力,沈氏情绪激动,又连连咳嗽不止,声音听得顾晚筠就是心惊肉跳。
“娘,你别想太多,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好吧,其实肯定没什么转机,他们如今只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而已,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沈氏咳嗽不止,婢女连忙递上手帕,挡住口鼻,咳了没几声,这手帕退回来,就见上头又沾上了梅花般红艳夺目的鲜血,她再次咳吐血了。
咳血之后,沈氏合上双眼,就这么昏昏沉沉,晕倒过去,没了反应。
给顾晚筠吓得脸色一白,当时就决定:“娘,你撑住,我这就去请大夫回来。”
一旁遇鲤劝阻:“姑娘,外头这种情况,而且天快黑了,现在你往哪找大夫去?”
顾晚筠想了想,道:“我去赵御医府邸求他过来。”
叫了随从去求都没用,也只有她亲自出马了,一定得去,不然万一母亲撑不过去……真的不敢往下想。
顾晚筠都来不及回去换衣裳,只叫人取了幕篱,备好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趁着天还没黑,只带了婢女遇鲤和随从顾青,低调的从后门出去。
外头街道上几日无人扫雪,已铺了一层白色地毯,马车行道略微艰难,在纯白无瑕的雪地里留下条条车轱辘痕迹,一路出了侯府,直到天黑才行至赵御医府邸,好在一路无人阻拦。
天气实在太冷,夜里寒风一吹,空中又飘起了如盐细雪,被风卷得四下飘零。
这一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来到目的地,敲响了赵府大门。
许久才见朱红大门开了个缝隙,随从探了个头出来,谨慎询问:“来者何人?”
顾晚筠上前,自报家门道:“建远侯之女顾晚筠,我娘重病,想请赵御医过府上救治,必有重谢,还望通禀一声。”
随从也没有请人进去的意思,关上门,回去通传了一声,转眼回来道:“我家老爷不方便见任何人,请回吧。”
说完就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将人拒之门外,任如何敲打,也不再打开。
遇鲤叹息:“这个赵御医,以前叫他去侯府随传随到,点头哈腰的,也受了我们不少好处,如今姑娘亲自上门来请,竟然也不给面子,见死不救。”
也确实,现在这种时候,完全没人愿意跟建远侯府扯上半点关系,生怕一个不慎受到牵连。
还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顾晚筠想了想,问:“可还知另外御医府邸所在?”
一旁随从顾青应道:“陈御医府邸,应该就在东边巷口不远。”
于是三人辗转回去,驱车继续前行,这马车上挂着的两盏灯笼摇摇晃晃,在雪夜里如猛兽的眼睛一般,显得阴森恐怖,夜路下,一路往东。
顾晚筠坐在车内,正琢磨着,自报家门行不通,一会儿先用别人的身份将这陈御医骗出来,然后直接绑了抓去侯府救治母亲,不跟他废话。
正想得出神,却听外头有人喊了一句“停车”,马车陡然一停。
“车里何人?”外头浑厚的声音询问。
驾车的顾青连忙下车,塞上一袋银两,恭维道:“官爷着实辛苦,这么冷的雪天还在外巡逻,这些收着吃酒,还请行个方便。”
对面一列十几号卫兵,朝着马车围了上来,也不知是不是对顾青给的银子不满意,指着马车厉声道:“里头的人都下来!”
顾青连忙拦住:“官爷,只是家中夫人重病,我们出来请大夫而已。”说着又偷偷塞了一些金银细软,早有防备这种情况,一般都行得通。
卫兵收了财物,态度多少有所好转,但还是坚持:“让你们走也行,可必须搜车搜身,不然谁知你们是不是外头混进来的叛军细作?”
顾青为难:“车里坐的是我家姑娘,金枝玉叶,实在不方便搜身,还请一定通融通融。”
卫兵语气冷了几分,不客气的将手按在了腰刀上,架势摄人,道:“怎么,是想自己下来,还是我给你们都抓进牢里去慢慢搜?”
顾青为难,不知所措,倒是车里一个清甜悦耳的女子嗓音道:“阿青,无碍,让他们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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